当前位置: 100md首页 > 医学版 > 医学资料 > 资料下载2021
编号:2900
寂静的孩子.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2月12日
第1页
第6页
第19页
第22页
第32页
第416页

    参见附件(13844KB,445页)。

     寂静的孩子是作家袁凌写的关于城乡儿童的书籍,主要讲述了作者走访中国各大城乡,深入了解儿童的生存环境,记录了他们的生活,描写了他们的生存的艰辛。

    寂静的孩子内容简介

    《寂静的孩子》是作家袁凌历时四年走访、探察、记录、沉淀,全新写就的一部非虚构作品。在这部作品中,袁凌将他的目光聚焦到了孩童的身上,他关注当下中国城乡儿童的生存困境,切身感受他们的生存条件、日常劳作和精神状态,认真倾听孩子的声音,最终完成了这一份关于孩童的生活和人性记 录。

    留守、随迁、失学、单亲、孤儿、大病……儿童在困顿与匮乏的境遇中艰难挣扎,却又顽强成长。儿童的生命本应该是奔流的瀑布,自由而快乐,但这些孩子的声音却受制于阶级、地缘、身份的壁垒而无法被传达。《寂静的孩子》就是关于这样一批儿童生存境况的详实记录。打破壁垒,克服距离,在我们的世界里,他们的声音不应如此安静。

    寂静的孩子作者简介

    袁凌,1973年生于陕西平利。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毕业,着名作家、记者。曾获得2012、2013腾讯年度特稿和调查报道奖,暨南方传媒研究两届年度致敬。在《花城》《上海文学》《小说界》《作家》《天涯》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数十万字。已出版《青苔不会消失》《我的九十九次死亡》《我们的命是这么土》《从出生地开始》等书,其中,《青苔不会消失》获新浪好书榜2017年度十大好书、2017新京报·腾讯年度华文好书暨年度致敬作家。《世界》获得2018年南都十大好书。另曾获得腾讯书院文学奖2015年度非虚构作家,归园雅集2014年度散文奖等。《寂静的孩子》是其2019年最新非虚构作品。

    寂静的孩子读者评价

    《寂静的孩子》是作者在探访二十多个省市的近百位孩子之后完成的记录,显示出作者记录时代的野心(“非虚构写作的野心”似乎是一个很矛盾的说法)。袁凌写作的一个特点是,细节抓得很准,而且能用凝练的语言概括出来。如“我想起她叠被褥、翻出我同伴带的一只红苹果时发出的惊呼。似乎面对一桩奇迹,油然地惊叹,并不需要自己有份。”这些密集地散落于书中的句子,保证了这些记录的文学性。

    寂静的孩子截图

    儿童探访档案

    2015.3 浙江衢州、开化

    赖帆、张凯、田苗

    2015.4 内蒙古科右前旗

    宝安、张菁菁、邓晖

    2015.5 湖北鹤峰县走马镇

    小然

    2015.7 四川省汉源县

    小石头

    2015.7 云南省漾濞县

    周莉莎、刘采莲、李建淑

    2015.9 内蒙古科右前旗

    宝安、张菁菁、邓晖、可心

    2015.10 新疆鄯善县迪坎村

    阿比达

    新疆拜城县木其丽马·艾买提、夏提·阿不里孜和乃比江·肉孜

    新疆阿克陶县顿皮拉力乡

    米热古丽、米亚赛尔

    新疆阿克陶县塔尔乡

    帕尔哈提

    2015.12 广西蒙山县夏宜乡

    李万薇、谢炎艳

    2015.12 湖南新晃县步头降乡

    杨轩、彭小雨姐弟

    2016.1 河北香河、北京积水潭医院

    张菁菁

    2016.1 浙江开化

    赖帆、明泽、田苗、方振宇

    2016.3 贵州毕节乐园乡

    赵海、赵刚、赵丽等八兄妹;赵江、赵云兄弟

    贵州思南县

    潘剑云、潘伟2016.4 南京浦口

    赖帆爸爸

    2016.4 四川大凉山美姑县

    觉力、索布、曲笔阿萨、曲笔石布、马尔洗

    2016.6 云南省麻栗坡县八里河村

    陶连江、罗红莲、王海蝶、王海峰

    八布乡

    盘廷华

    2016.6 云南省漾濞县

    周莉莎、刘采莲

    2016.8 浙江开化

    张凯、明泽、田苗

    浙江杭州

    雨晨

    浙江横店

    石榴

    2016.9 天津刘园可心妈妈

    2016.11 甘肃省山丹县

    石雪莉

    肃南县

    杨霞莉、张浩、张璐

    岷县

    乐乐

    2016.12 湖南省新晃县

    杨轩、彭小雨姐弟

    2017.3 海南儋州细沙渔村

    李大钦、李春风、李大敬

    海南乐东县

    林玉姗、林玉东

    2017.4 海南屯昌县

    李运成、李运雪

    2017.7 北京军海医院

    可心和妈妈2017.10 陕西平利县

    王红林(从2008年开始曾多次探访)

    2017.10 河南某市

    陈阳、陈明、陈月

    2017.11 北京顺义苇沟、庄子营

    翟龙萍、冯亚星、冯姗姗

    2017.12 吉林长春孤儿院

    孟新苗、芸芸、奇奇

    2017.11 上海闵行区

    蒋政宇

    2018.2 北京朝阳崔各庄

    申阳

    2018.2 上海闵行区

    蒋政宇

    2018.3 辽宁葫芦岛缸窑岭镇

    姜静悦、燕燕、陈明星、陈明扬

    2018.4 北京火车站赵江

    2018.4 上海浦东

    天天、星辰

    2018.5 江苏如皋

    然然

    2018.5 山东莒县

    翟龙萍、翟星萍、翟星玉

    2018.6、7 北京顺义管头、庄子营

    冯亚星、冯姗姗、冯王子五姐弟

    2018.9 上海浦东

    天天

    2018.11 湖南新晃县步头降乡

    杨轩

    2019.1 北京顺义庄子营

    冯亚星、冯姗姗、冯王子五姐弟

    2019.3 江苏如皋

    然然(此份记录未包括全部探访行程和受访儿童。部分儿童为化名)序

    几年前,我在浙江衢州一间出租民房里,见到了一位刚步入青春期

    的少年。和通常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不同,他异常安静。

    安静一部分来自身体的重量。由于激素治疗导致的浮肿,他的体型

    看上去像是被充了过多的气,每一寸骨骼都感到内在的压力。另一部分

    出自性命的前景。再生障碍性贫血治疗的艰难,和家境的支绌,已经让

    父母心生退意,而孩子在内心感到了这种放弃。

    在最喧闹的年龄,他失去了声音,像一条忽然安静下来的瀑布。除

    非走近,无人能够听到。

    在家乡,一间瘫痪矿工躺卧的土房,除了手中长年不撂的十字绣,墙上另有一幅画,在他勾勒的一株植物旁边,有小侄女添上的一颗心。

    这颗墨水画的心似乎留着湿润,滋润了枯瘠的画面,和床头漫长的岁

    月。父亲长年外出打工,母亲出走,叔侄相依为命。

    后来,矿工的事迹被报道,小侄女去参加了一期芒果台的“变形

    计”节目,和一个小男孩互换,到大城市一个富裕家庭生活了一周。回

    来之后,她心理严重受创,很久恢复不过来。当我再在那间土屋里见到

    她,活泼的她变得沉静,清澈的眼神里增添了一分不安。而交换到山沟

    生活一周的富家小男孩,也多次心理崩溃。物质的丰俭悬殊之外,一条

    山沟里贫乏的世事,和外界的纷繁有余,往往无法相互理解。

    新疆帕米尔高原北麓,帕尔哈提要和父亲走八个小时山路,攀越陡

    峭的高山去放牧羊群;北京五环外的温榆河畔,翟龙萍和母亲在遍地落

    叶之中抢摘最后一季青菜,栖身的窝棚在疏解整治潮流中被拆除,在一张塑料布下过夜。回到山东老家后,她面临失学。

    我忘不了这些男孩和女孩。在我们的世界里,他们的生命不应如此

    寂静。或者由于地理的遥远,无从听到,或者就在我们身边,却受制于

    阶层和身份,被看不见的玻璃墙消音。

    每一个成长中的孩子,都是一条奔腾的瀑布。我们需要打破障壁,克服距离,走近倾听他们,传达生命喧腾的声息,和无处不在的湿润。

    这样也就是倾听我们自己。

    2015—2017年,我和摄影师赵俊霞搭档,着手每次为期半月的探

    访,在乡村儿童联合公益旗下的免费午餐、大病医保、暖流计划等组织

    支持下,走访了内蒙古、新疆、贵州、四川、广西等十余个偏远省份的

    近百位受救助孩子。每到一处和孩子家庭共同生活作息数天,切身感受

    他们的生存条件、日常劳作和心灵状态,倾听孩子们的声音,传达一份

    可靠的生活和人性记录。其中一些家庭我们曾经多次走访,一些孩子和

    我们保持了长期的联系。

    以后两年中,我又通过其他渠道,包括借助真爱阳光、大爱清尘等

    组织的帮助,接触到随打工的父母迁居到城市的流动儿童、城市中产家

    庭的儿童、集中供养的儿童,以及其他情形的城乡儿童,涉及北京、上

    海、吉林、江苏、陕西、河南等十来个省市,探访持续至今。

    这些孩子们当中有外界耳熟却不得其详的留守、失学儿童,也有单

    亲、孤儿、大病、移民和随迁儿童,有各个民族,也有不同的信仰,甚

    至国籍。在或丰足或贫瘠的地表上,在草原、山地、沙漠、平原、海岸

    或城市郊区地带上,在社会的纷繁变动中,在往往有所短缺的物质条件

    下,他们不乏艰辛地成长着,各有一份生命的悲喜和期待。

    在草堆或者木板代替的床铺上,在漏洒带着烟尘雨点的屋顶下,在一失足就性命不保的悬崖羊道上,在难以下咽的连皮粗粮里,在贫穷、脏污和疾病一起熠熠发光的院落中,或者是在物质有余却心灵匮乏的家

    庭里,我在走访的艰辛之余,领会到了孩子们生存的质地,和他们如何

    挣扎着摆脱地面,在阳光下开出灿烂花朵的勇气。

    他们并不遥远,就在我们之中。一旦我们打开眼睛和耳朵,会发现

    世界不再寂静,布满了条条奔腾的瀑布,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滴泼溅

    的水珠。第一辑 异乡

    缝纫机和大富翁

    浦涛路街边的一个小公园里,蒋政宇赤着脚,一圈圈踩有按摩效果

    的圆石子路。妈妈却不怎么敢尝试,她的功夫主要在手上。白天的喷泉

    和人工瀑布已经谢幕,刚才政宇燃放了一把小孩玩的“快乐王”烟花棒,像是一些萤火撒落,短暂地照亮了黑暗的场地,算是在禁放爆竹的上

    海,为过年添上一个小小的节目。这是大年初二的晚上,上海闵行的天

    气并不冷,但母子俩的年节也不热闹,甚至连年夜饭也忽略了。对于长

    年只有母子俩的小家来说,团年的意义似乎没有那么重要。

    家在远离地铁8号线终点的某小区单元楼一层,除了母子俩,最显

    眼的是几台规模不小的缝纫机器,比在商场工作室的还要大上一号。以

    前母子住在一间铁皮屋里,这些机器也是屋顶下的主角。它们在母亲双

    手的操持下活动起来,轧轧作响中维持着母子俩的生计,还有在闵行这

    片土地上的一些想法,其中主要是上五年级的政宇的未来,就像母子俩

    时常玩的“美国大富翁”游戏。但这毕竟是一片异乡的土地,春节仍不允

    许燃放烟花,细丝星星的闪光很快落地。下半年政宇就面临着回安徽老

    家上学的前景,母子俩八年来首度分离,或者妈妈和政宇一同回乡,与

    这里的天气、人群和未来彻底告别。上海闵行,蒋政宇的妈妈在做衣服。

    缝纫机 小花

    妈妈的工作室在闵行区绿地乐和城商场的三楼,没有招牌,上一家

    承租商户的招牌“我的焕颜吧”还没有取下。屋里最显眼的除了机器,是

    成衣、布料和线圈,此外是量体和取货的顾客。母子俩在其中没有特别

    的位置,妈妈总是在缝纫机前的坐凳上,留给政宇的是另一台锁边机,和一只方凳,机台上摆满护手霜饭盒文具菊花罐等零碎什物,政宇在其

    间摊开课本,做家庭作业。五颜六色的线圈绕成纺锤排列在他头顶的架

    子上,像是一行行栽培的蘑菇。

    政宇在就读的浦江文馨学校是个好学生。这是一所民工子弟学校,但条件不错,有一些外来公益组织开设的“梦想课堂”“春雨计划”等项

    目,在近期的拆违清退风波中,它也一时无虞。英语是政宇特别感兴趣

    的功课,经常张口在说。他参加了“春雨计划”国际救援志愿者组织,学

    习防震减灾知识,外国志愿者告诉他“长大了可以来组织工作”。

    周末在乐和商城里,政宇也找机会练英语,蹭Wi-Fi看英文动画

    片,学《冰雪奇缘》的主题歌。妈妈工作室附近有一家迪迪龙英语辅导

    机构,有外教上课,政宇常常过去蹭课,站在门口的小圆洞外边听上一

    节课,和工作人员混熟了,人家也不赶他,有时还会给他一个凳子坐。

    学到了一两句纯正的外教口语,政宇就很兴奋。

    他并不是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的乖乖男,单眼皮下面长长的眼睛时

    常在活动,好奇地观察什么,即使是在做作业学外文歌的时候,身体也

    时常在扭动,遵循无形中的某种节奏,起身去拿什么东西的时候,滑步

    的感觉更明显。这是他的另一大爱好,在课堂上学来的鬼步舞,“随时

    都想跳”。让他遗憾的是做不出迈克尔·杰克逊的王牌动作“45度倾

    斜”,“学不会”。政宇还有别的兴趣:研究昆虫,有一次捉住一只昆虫,壳没了,感

    觉它的内脏特别细致精密,还曾经被打屁虫的气味熏到过;周六和伙伴

    一起打“火影忍者”。这没有妨碍他的学习。“邻居小孩今天还没写完的

    功课,政宇周五晚上就做完了。”妈妈说。三年级时政宇考过全班第

    一。

    妈妈蒋小三也是一个好学生。十一年前她在家乡安徽砀山县的时

    候,干的不是裁缝这行,和哥哥一起卖了六年小百货。初中毕业后她跟

    师傅学过几天缝纫,来到了上海捡起底子,认真拜师学艺,师傅现在还

    时常来店里帮衬,蒋小三做针织,师傅做梭织,可以互相介绍客户。

    周末是人流多的时候,大多是女客。个子不高的妈妈站在身材形形

    色色的顾客面前,拿着一把皮尺,丈量乳房、肩部、腰围、臀部、手

    腕,在定制单上记下尺码,手绘出款式,还有特别的标注,比如老人、斜肩等,前一天有个老人背上有个臌包,要穿得松,年轻人又喜欢紧一

    点。有次一个人背上凹进去一块,裁剪时要把那一块给他收掉。顾客走

    后,妈妈踩响缝纫机踏板,皮带轮呼呼噜噜转动,一会儿又拿蒸汽斗熨

    衣服,工作台上水雾氤氲。

    顾客多是上海本地老阿姨,妈妈说她们有些人“是心疼我,看我八

    年过得辛苦”。政宇说“都是回头客”。下楼玩时认识了陌生人,政宇总

    是推销妈妈的手艺,邀请她们去店里看看,“自己愿意这样”。

    由于没有本钱,妈妈做的是来料加工,这样可以不用囤布,少了成

    本压力,只需要购置一些辅料,但也因此缩减了利润空间,一件连衣裙

    只能挣百多块手工费,一天只能做出一件多,针织上衣也就做个三四

    条,还要自己包辅料。平时干到晚上九点多,前一段赶工,早上六点起

    床,八点开门干活,忙到晚上十点半,十一点睡觉,中间穿插着接送政

    宇来去学校,做两个人的早晚饭,午饭通常是饭盒带到工作室解决,连

    带各种家务,周末也没有休息日。“感觉她特别辛苦,”政宇说,“养活了我就算不错了。”

    有一个做裁缝的母亲,也给政宇带来了便利:不缺穿。身上所有的

    内衣都是妈妈织的。别人给的二手羽绒服手腕部位有了破口,妈妈绣一

    个蝴蝶结遮住;政宇还让妈妈在胸前贴了一个卡通人图像,“妈妈贴的

    位置低了点”。过年妈妈给政宇在网上买了一件红羽绒服,裤子自己

    做,还粘了一个小老鼠的商标,和羽绒服内衬上的皇冠标志相配。妈妈

    和政宇说衣服要两千多,吓得他闭了口,后来知道是99元。

    妈妈日常在朋友圈晒出自己的针织款式,她喜欢在T恤的前襟添上

    一支小花,有点像从家乡的路旁采撷来的。朋友圈里的自拍也都经过美

    颜,似乎出自职业需求。

    电动车 铁皮屋

    机台上小瓶里盛着菊花,是一个顾客送的,每天要喝,用来养护被

    针线活计磨损的视力。

    另外是趁“双十一”降价买的一盒藏红花,用于抹手,冬天妈妈的手

    整天露着干活,还要骑电动车,皴裂得不好收拾。店里有空调不舍得

    用,拿胶布贴上了,家里也没有取暖器。这双手背上有坚硬的茧茬,是

    长年被剪刀箍勒出的,意外地比手心更多。政宇的耳垂和手上也有冻疮

    的陈迹,一到冬天就会复发。

    除了室内的寒冷,这也来自母子电动车的艰辛之路。没有校车和方

    便的公交车,妈妈需要早上骑电动车送政宇到学校,自己折回商城开

    业,晚上再骑车去学校,接政宇回家。上二年级那年,因为妈妈下班

    晚,政宇放学后要上一个晚读班,等妈妈九点多去接回家。有次起了大

    雾,骑车看不见路,妈妈关了电池,让政宇坐在熄了火的车上,推了两

    个小时才到家。后来政宇长大了一些,母子一块走路,母亲鞋带松了,政宇会蹲下身去结。电瓶车没电了,政宇要妈妈坐在车上,让他一路推

    到现在住的小区。

    电动车和几台缝纫机器一样,是母子的重要财产。对于店面所在的

    商城,政宇最深的印象是货运电梯里的铁锈味儿,因为母亲怕电动车停

    在楼下被窃,每次要搭乘黄乎乎生锈的货运电梯到二楼,有时进辅料回

    来拎着大编织袋子,也需要乘货梯,货梯里的气味让政宇一路皱着鼻

    翼。这会让政宇依稀感觉回到了从前,和妈妈栖息在一处铁皮屋顶下。

    铁皮棚屋在一个叫“勤俭”的城中村里,靠近布料批发市场。前两年城中

    村被拆除,布料市场也迁来了乐和城商场,母子才搬来附近的小区。

    妈妈租下那里,除了便宜,是因为需要空间来堆放几台笨重的机

    器。铁皮屋顶下的空间并不大,外面一个小间摆上裁剪台子作为店面,剩下四台机器和母子的床一起摆在里间,只有一个小窗户透气。墙壁是

    单层的砖头,大约是为了等待拆迁特意起的违建。

    不必说夏天的闷热和冬天的寒冷,最窘迫的是另几宗事:用来固定

    铁皮屋顶的钉眼总是漏水,上海的雨水又多,总是外面大下里面小下,有时床上都放了两个盆接水,母子到外间裁剪台上过夜。“最严重的时

    候,连电饭煲的内胆都拿出来接,屋里放了七八个盆。”母亲微笑起来

    说。冬天刮北风,墙壁往外倾斜了十厘米,把铁丝拽断了,裂开一道豁

    口,拿塑料泡沫堵起来,外面用柱子顶着,这样过了一个冬天,妈妈

    说“是村里最差的房子”。

    政宇上晚读班的那年冬天,因为夜深骑电动车实在太冷,母子还在

    学校附近租过一个隔断间,和六家人住在一起,却从没串过门。两年之

    前搬到了现在的小区。

    这总算是一个居民商品房小区,妈妈租的是物业的自用房,入住时

    完全是毛坯,妈妈自己当起了装修工人。“开始连门都没有”。正好小区有一家人装修,扔掉拆下来的旧门,被妈妈捡回来,一共捡了三道门,都用上了。地板、地砖都是捡的,卫生间贴的墙砖也是从建材市场捡回

    来的废料,有好几种颜色,用三天时间贴起来,请了一个老乡来帮着铺

    地砖做防水。买来水泥石灰涂料,妈妈自己刷墙,政宇帮着提桶。最后

    捡回来一具沙发。在什么都是捡来的这个家里,政宇和妈妈总算过上了

    屋顶牢靠的生活。

    虽然是物业自用的毛坯房,租金仍然比铁皮屋涨了一倍多,到了一

    千两百多块,明年附近通地铁,物业更是放风会再涨1000元。这让母子

    俩的生活成本上升了不少。工作室和住处的房租加在一起,眼下已经到

    了4200元。加上政宇每月上补习班一千多元的学费,每学期一千多的饭

    费,是最固定的支出。下半年的补习费,老师考虑到政宇家里困难,一

    直没有开口催。

    另外的一宗花费来自老家。赡养父母之外,当年和蒋小三搭伙卖百

    货的哥哥先天残疾,后来又患上胃癌,妻子被娘家人接走,每年小三都

    要支援哥哥几千块钱。哥哥夏天去世,留下一儿一女,分别在上小学和

    初中。夏天哥哥去世前,蒋小三带着放暑假的政宇回家,在支付宝“花

    呗”上透支了两万块钱给哥哥,让他有点安慰,“知道他走了,孩子还是

    有依靠”,为此小三背上了三万块债务。眼下两个侄子上学每月各要近

    三百块费用,也由蒋小三发红包过去。

    这些都只是靠蒋小三一双手,剪、裁、缝、熨、织,变着法儿挣出

    来。第一年到上海,生意没有做开,一件衣服挣五六块钱,一天收入四

    五十块钱。住在铁皮屋里的第一个冬天,小三“没有吃一口肉”,春节没

    有路费,朋友给了一千块钱,才能够回家。那年冬天吃的菜,基本都是

    周围的农民老太太给的,感冒了没钱买药。眼下大宗固定开支加上母子

    的日常花费,仍旧只能打平,难以在上海的地头落得一笔积蓄。

    一个朋友对蒋小三说:“我要过你的日子,早就神经出毛病了。”饺子 大富翁 家乡

    母子租住的小区房里,最显眼的仍然是机器,和蘑菇一样的各色线

    圈,四处堆积的布料衣服,倒因此不觉得冷。

    有时候妈妈关店早,会骑电动车先回家吃饭,干一些打扣眼和绣花

    之类的活计,再去补习班接政宇。机器声音大了,小区邻居有意见,只

    好把门窗关得紧紧的,夏天机器发热,浑身冒汗。

    房子看上去是简单装修过一遍,但处处透着自己动手的粗放痕迹,卫生间的瓷砖缝隙宽窄不一,瓷砖大小和颜色各异,厨房的地面显得不

    平,墙上也露出深浅不一的粉刷层次。屋子没有产权证,不能接入煤气

    管道,妈妈找附近乡下熟人换煤气,年前刚买过了一罐。

    下午时分,妈妈去小区空地收了一大摞晾洗过的衣服被褥回来,是

    积压了很久,趁着过年两天空闲,今天天气不算冷洗的。另外有年前洗

    过的一大塑料袋鞋子,因为下了几天雨,怕返潮了又拿出来晒。几乎都

    是政宇的,只有一双属于妈妈。

    缝纫机台子上有两只政宇小时候抱的毛绒玩具,一只泰迪熊和两岁

    时买的驴。政宇喜欢泰迪熊,把它叫作“撒气熊”,眼下熊的肚子变得很

    扁,头和屁股被挤大了,这是政宇五年来拳头“撒气”的结果。

    虽然从两岁起缺少了父亲,只见过照片,政宇和母亲的生活中,却

    并无多少互相撒气的时刻。在政宇看来,“感觉她(妈妈)有一种很难

    形容的母爱”。母亲也知道政宇心疼自己,冬天睡觉前打热水泡脚,会

    先给妈妈泡。倒是妈妈看了书,有点担心儿子到了年龄一点儿不叛

    逆,“是不是不好”。

    至于父亲,只有一个稀薄的背影,似乎不需要提起。当初是爸爸主

    动离家,政宇说原因是“不想让我和妈妈太痛苦”,又说“爸爸每年只能挣一点儿,几百块”。在妈妈的讲述中,则是“两个人天天吵架,怕影响

    孩子”。自从离婚,妈妈再也没有找过对象,自己说“没那个心思,就不

    会遇到”。

    在心里,她把自己结束单身的可能性推到了政宇成年之后。眼下政

    宇处于小升初时期,妈妈认为是关键阶段,现在只是辛苦自己一个,再

    找任何一个人,都可能影响孩子,“不想去赌”。政宇倒希望母亲找一

    个,“按自己想找的来”。除了有儿子陪伴,妈妈“一天太忙,没有时间

    孤单”。

    在远离家乡的上海地头上,妈妈也并不缺朋友,除了互相帮衬的师

    傅,还有老乡和邻居。腊月二十七收工后,二十八妈妈特意做了一满桌

    菜,在家请客。政宇一一数得出妈妈炒了七个菜,他说妈妈是“一级厨

    娘”。他最爱的是妈妈出手的奥尔良鸡翅,而妈妈也不谦虚,“我去了肯

    德基,麦当劳都得关门”。红烧肉是妈妈的另一出拿手好戏,她自称结

    合了家乡和上海的做法,味道更为醇厚。

    吃饭的时候,政宇规规矩矩先摆好妈妈和客人的碗,其后才是自己

    的,周六周日饭后涮碗的事也自动包了。有个朋友家里是开餐馆的,来

    吃饭时带了饺子皮,妈妈帮她剁馅,包好饺子送给她。以前这个朋友开

    婴儿游泳池,在勤俭村和政宇母子住处相邻,都是铁皮泡沫棚屋,两家

    互相照顾。

    大年三十晚上,朋友的妈妈生病了,本人回了山东,委托妈妈忙活

    了一番。开始是出去买药,买不着又回朋友家四处找,总算翻到了,给

    老太太服下后,又和老人聊天到一点多才回来,年夜饭被母子忽略了,好在政宇从朋友家找到了一束旧年的烟花棒,能够偷着放一下,算是迎

    新了。

    大年初一上午晒被子,下午整个用来补觉,晚上炒了一个菜吃蛋饼。对于年夜饭被忽略,政宇并没有遗憾,反正平时有了时间妈妈会做

    好的。

    家里没有电视,春晚也是在手机上看的,政宇特别喜欢非洲的一组

    节目,说到长颈鹿是那里的共享单车,特别好玩。政宇还不能骑单车,但他是滑板高手,每天都会在小区里踩上两圈,“已经教了几个徒弟”。

    除了看春晚,政宇和妈妈在家里也有了游戏项目,“美国大富翁”,近半月两人天天会玩上一局。妈妈总是输,但政宇说妈妈是让着他,每

    到一个地方,不管是洛杉矶、芝加哥还是纽约,妈妈都不投资买楼盘、停车场、加油站、邮局,把这些机会通通让给政宇,这样政宇很快占有

    了很多产业,妈妈下次掷骰子再到这里,就需要交税,最后手头的筹码

    用尽。

    妈妈希望政宇以后考上华东政法大学,当律师,“家里法盲太多”。

    政宇知道,妈妈不介意自己将来走得更远一些,或许真的在大富翁游戏

    里那些名字闪闪发光的城市立足,因此一再把机会留给自己。但眼下政

    宇即将告别上海,回安徽的老家去上学。

    妈妈没有能力为自己和政宇在上海缴纳社保,这也意味着政宇没有

    就地上初中的机会。妈妈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让政宇在这里上完六年

    级,回家乡直接入学初中,上海的学制是六年级算作初中预科,和安徽

    不相匹配。因此暑假之后,政宇很可能回老家砀山。老家的教材版本也

    和上海不一样,妈妈为此还在去年暑假自学,给政宇补了五年级的课

    程,虽然妈妈自己也只是初中毕业,“不懂的上网查”。

    在家乡和上海之间,政宇很难说哪头更熟悉。政宇出生后由妈妈带

    到上海,两岁零八个月时送回老家,请大姨带了三年,上一年级时又接

    来上海,直到十二岁的今天。因此老家有不少幼儿园的同学,和妈妈娘

    家亲戚的表哥表妹。虽然政宇不适应老家的气候,“一回去秒长冻疮”,但暑假回乡,他

    也找到了不少和乡土有关的乐趣,刨了好多土蚕子喂鸡玩,还参加了挖

    花生的劳动。妈妈也希望他能熟悉一些田野里的情形。

    在上海,政宇长年跟妈妈待在闵行区从学校到商城、住处的三角地

    带,坐地铁觉得稀奇。妈妈只是在去城隍庙市场采购线圈和橡皮筋辅料

    的时候,带他去外滩兜过一次。

    浦江文馨学校的老师说,2016年孩子走了很多。只有三分之一的孩

    子父母有居住证和灵活工作证,缴纳社保,能够继续让孩子在上海上

    学,但最多也就是再读两年,八年级一定会回老家,孩子们心理上没有

    把自己当作上海人。

    回老家之后,一般是寄宿,学校条件有一定落差,活动也没有这边

    多,加上由随迁变为留守儿童,心理上会遇到困难。一些学习差的孩子

    回去后就辍学了,或者再读一两年后出门打工,再回流上海。

    妈妈打算和政宇一起回去,“不能分开,让他做留守儿童”。但回去

    不是那么容易。几台机器就是大麻烦,买价一共花了五万多,假如不干

    了,出手只能卖作废品。即使机器运回了老家,那边针织成衣没这边的

    市场,不知道能否继续干这个。留在上海,意味着母子再次分离。

    2018年,小公园放烟花的夜晚过去了,政宇的赤脚也不再踩在都市

    的健身石子路上。世事依循它的律例前行,暑假过后,政宇结束了在上

    海的五年学业,回了安徽老家。妈妈的工作室另换了地方,住处的租金

    涨到了1700元,在上海屋檐下缝补打拼的生活,还要继续下去。

    似乎一副最长的线圈,从轴上拆下来,可以从妈妈的心口,一直牵

    到老家砀山的乡下,缀到政宇的心口上,时间和距离不能挣断。北京五环外的最后日子

    进入2017年11月的第一天,北京初冬的斜阳铺在苇沟大桥附近的菜

    地里,翟龙萍和母亲蹲踞地头,采摘最后两畦青菜。

    菜畦点缀着一些落叶,青黄相间,像一块铺在温榆河畔树林中的地

    毯。十二年来,它安放了一家人的生存,眼下犹存绿意,却在这一季的

    秋风中走到了尽头。

    这是翟龙萍在北京的最后日子。一周以前,父亲带着两个妹妹回到

    山东老家莒县大翟家沟,三姐妹告别了就读的青红蓝打工子弟学校,暂

    时辍学。父亲赶回老家是因为奶奶重病,母亲和翟龙萍之所以留在北

    京,是为了和迁离的期限赛跑,抢救菜地上最后的一点收成,清偿赊欠

    老板的地价和学校的学费。

    菜地边是一家人栖身的棚屋,它和附着在路旁的其他种菜人户的棚

    屋一样矮小斑驳,眼下和菜地一样朝不保夕。屋顶下空空荡荡,所有的

    家什和被褥都和邻居一样堆放在地头,苫着一张塑料布,以防身穿黑色

    特勤制服的执法队深夜前来,按照多次警告过的,不由分说扒除房子。

    因为长年放学后下地干活,翟龙萍摘菜的动作和母亲一样熟练,手

    持制图小刀割去青菜根部相形粗劣的两片叶子,偶尔顺手拈出菜心中的

    青虫。摘好的菜按大小两类分别装入涂料桶,再装入大筐,晚上过水清

    洗,隔一两天去十几里外的刘各庄市场发卖。北京顺义温榆河畔,翟龙萍和母亲在回乡前夕赶摘最后一季蔬菜。

    苇沟地近首都机场,空中每隔两分钟掠过飞机庞大的身影,轰鸣声

    就在头顶,却又无比遥远。母女坐着马扎,一点一点向前挪动,看起来

    注定难以抢救菜地大部分的收成。手指发冷,去年的冻疮开始隐隐作

    痒,寒潮就要南下,这大约是最后两天的晴朗日子。

    翟龙萍的心情有些矛盾,不知道是想回到同样朝不保夕的学校,再

    上几天课,还是索性早些回山东老家。老家只是出生之初待过两年,逢

    年过节回去过几次,没有现成的课堂,甚至户口都不在当地,相比之下

    生长于斯的苇沟菜地更为熟悉,眼下却不容逗留。

    妈妈的心里感觉更沉。前几天送丈夫和两个闺女走,三妹翟星萍说舍不得这里,妈妈说你作文好,回去写一篇《北京,我的第二故乡》,三妹在车上哭了,妈妈的眼睛也湿了。

    “怎么就不让人待了。”手上摘着菜,妈妈心头发沉,像菜地打了沉

    沉的露水。十四年前夫妻来到北京永定门车站,从此在五环外辗转,一

    直靠着种菜的手艺生活,最后落脚在这处温榆河畔偏远的菜地,打算在

    棚屋里把三姐妹养大,一直觉得北京“挺好的”,“像自己的家一样”。眼

    下却知道,自己是要被立刻赶走的外人。

    眼泪打湿了手背,心里比割菜的手指更冷。老家前途茫茫,眼下的

    菜地和课堂,却注定要在一阵寒流中飘逝。

    “地下”课堂

    青红蓝学校隐身在混杂拥挤的管头村深处,两扇生锈紧闭的铁门背

    后,没有标识和百度定位,外边的人很难找到这里。

    一座逼仄封闭的大杂院,露着不合时宜的彩钢屋顶,破旧的平房墙

    皮几近剥落,露出前身一座幼儿园的残存彩绘,这就是课堂栖身之处。

    几乎难以相信,这里能够容下一所九年制学校。

    以前的校址要宽敞得多,在半壁店村的大道旁,有敞亮的大门和整

    齐的校舍,宽阔的操场旁种着高高的行道树,半年前被勒令停用,眼下

    仍旧闲置,铁栅门上端还保留着“北京青红蓝学校”的标识。

    翟龙萍换过好几个学校,从东辛店的百年学校,到天竺学校、金盏

    学校、育星园学校,都是打工子弟学校,上着上着就关了。五年级那

    年,爸爸卖菜时看到了青红蓝的招生广告,从此定下来。青红蓝学校比

    较大,有一些公益组织参与,每年资助翟龙萍五百元学费,三姐妹身上

    的衣服也有志愿者捐助的。这学期开始,学校流落到眼下的大杂院内,情形变得异样。没有了

    操场,上不成体育课,学生只能在过道和以前小朋友的游戏场内活动。

    连厕所也只是路边的简易棚子,只有男女各两个蹲位,下了课打开一会

    儿铁门,轮流去解决。没有冲水,放着两只大桶,校长课间站在校门

    口,不断大声提醒学生舀水冲厕。课堂空间小,回声大,很多时候老师

    讲的听不清。人心惶惶,座位上的同学越来越少,不断有人离开,以前

    的五百多个学生只剩下一百多人。老师也走了大半,只剩下几个退休后

    出门打工的老教师,住在背光狭窄的宿舍里,铺设简陋凌乱,似乎随时

    准备搬家迁徙。学校最近又接到了迁址通知,被校长“撕巴”下去,铁门

    不敢径直打开,防止被人举报扰民。北京顺义管头村,学生在被迫栖身的学校铁门外。

    和大多数北京打工子弟学校一样,“青红蓝”从来没有摆脱过缺乏合

    法身份的窘境,类似“地下课堂”。眼下,它更像是菜地上空一片随时可

    能飘零的枯叶。

    这学期报名的时候,三姐妹的爸爸就说先上着,不定什么时候就要

    离开。翟龙萍把消息告诉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妹妹翟星萍也告诉了同

    桌,因此前几天姐妹没有出现在课堂上,同学们并不吃惊。倒是校长有

    点生气,觉得家长没打招呼,欠的学费担心就此作罢。学校的处境朝不

    保夕,她也去留彷徨。“最近一段,区教委找我谈了三次。”

    在学生们看来,他们处身的课堂,最多能够坚持到放寒假,自己和

    父母也不知道在北京逗留多久。课堂比以往显得闹腾,同学们照旧听

    课、诵读和嬉笑,不知忧愁,却有些走神,似乎一种无形的东西已经不

    在这里。

    上学的费用并不算轻。上初中的翟龙萍和三妹需要一学期2800元学

    费加书费,上六年级的四妹则需要1800元。以前的学校也一直都是“高

    价”。加上在家乡上技校的大姐,消耗掉了家里多年种菜的大部分收

    入。

    收费并不足以让“青红蓝”光景宽绰。随着学生降到不到一百人,加

    上迁址的折腾,以前有所盈余的学校开始捉襟见肘。仅仅一年13万的房

    租,加上老师每月3万多元的工资,已经不堪重负。学校照的是工业

    电,1.50元一度,只好免除了晚自习,也防止学生下课晚不便回家。

    学校没有食堂,中午学生纷纷走出铁门,到村里买煎饼果子包子

    吃,没有正式的饭菜。在以前的校园,因为毗邻马路出校不安全,翟龙

    萍姐妹解决的办法是泡方便面,费用同样是每人五块钱。村子里不通公交车,学生们放学后需要走两里路到公交站,再搭公

    交车回家。翟龙萍三姐妹离得远,以前是坐校车,每人一学期四百块

    钱,现在路程变远,涨到一个月两百块,只好放弃,改骑自行车。以前

    种菜人家上学的孩子很多,能够坐满一校车,眼下只剩下一个邻家男孩

    了。

    家里买不起那么多的自行车,爸爸想到了点子,把野外被人破坏抛

    弃的共享单车修好,作为三姐妹的坐骑。但由于自行上锁,仍旧引起了

    他人反感,前一段时间姐妹三人的车锁被人灌入泥土,当天不得不步行

    回家,走了一个半钟头。爸爸只好找老乡借了一辆旧车,又找到两辆废

    弃的普通自行车,修理好了给三人骑行。

    三姐妹的学习都不错,四妹翟星玉的英语最好,是课代表。前两天

    辍学在家,妈妈摘菜累了休息,让四妹拿出英语书朗读了一段。妈妈上

    过初中,中考成绩不错,因为家庭重男轻女没上成高中,虽然辅导不了

    女儿们了,还能依稀听懂一点,“觉得她念得很流利”。

    在地里摘菜时,翟龙萍接到了同学的电话,她对着听筒说:“我在

    拔菜,没法上学。”回到老家的两个妹妹,也在电话里告诉妈妈,她们

    想上学了。

    棘手的是,和同类打工子弟学校一样,“青红蓝”没有能力为就读的

    姐妹提供学籍,她们需要在老家设法补办学籍重新入学,而全家人的户

    口却又在当年的迁徙中落到了辽宁海城。未来的课堂落在哪里,一时茫

    然。相比之下,户口在老家、考上了技校的大姐显得幸运,上技校也成

    了翟龙萍的梦想,“我想学烘焙专业,做面包师”。但还有大半年读完初

    中的她,不知将来能否有踏进考场的资格。

    11月11日这天,正值网友疯狂消费的节日,翟龙萍回了一趟学校,用几天来摘卖的菜钱,补交拖欠的学费。教英语课的老师问她:“你妹妹怎么这几天不来了?她还是课代表。”翟龙萍没说话。她不敢告诉老

    师,妹妹在老家没学可上。

    走出学校生锈的铁门,骑上自行车之前,翟龙萍最后回头看了一

    眼。铁门关闭着,旁边刷成绿色的外墙上,有个学生用细小的笔触划下

    了失去的校名:青红蓝。

    落脚之地

    相比其他种菜人家的棚屋,翟龙萍家含有某种不显眼的精致:窗户

    是正经铝合金的,“要让几个闺女多享受点阳光”。屋顶比别家多铺了两

    道隔热层,都是爸爸妈妈亲手造起来的。

    别人家的棚屋没安窗户,白天屋里也要开灯。屋顶也会漏雨,要拿

    盆子接。翟龙萍姐妹从没淋过雨水、睡过湿铺。父母和姐妹三人各一

    间,中间带有一个做厨房的过道,像是正常住家的格局。

    这些出自爸爸的手艺。爸爸干过建筑,修过地铁,手巧,勤快,铝

    合金窗户是朋友介绍他在一个拆迁的建材市场捡来的,屋顶覆盖的广告

    布也是拾来的。三姐妹住的房门,也是爸爸捡来的,门上有个小窗,爸

    爸特意做了细致的窗格嵌上,让三姐妹有个自己的空间。

    冬天屋子里也暖和。爸爸用土灶、烟突和一口倒扣的铁锅,自制了

    散热的暖气。灶口在过道,添柴生火后,铁锅会烧红起来,上面可以放

    盆子烧水,散发的热量让一间屋里都热起来。三姐妹住着一个大土炕,父母还会给女儿们煨炕,自己的房间和床铺却是冷的。

    灶口烧火的事妈妈不让女儿们参与,因为棚屋盖起来第二年出过一

    次火灾。当时三姐妹睡的还是床,家里的小狗下仔养在床底下,邻家伙

    伴来玩,想看狗仔。翟龙萍点了蜡烛,几个人钻到床底下去,看完小狗

    钻出来,蜡烛忘记在床下,几个人跑出去玩了。当时地上铺了一块孩子大伯在朝阳体育馆搞装修弄回来的地毯,大约蜡烛倒了点着了毯子。爸

    爸妈妈在地里种菜,偶然回头一看,自家屋顶突突冒黑烟。开始不明白

    怎么回事,一下子反应过来,心就缩起来了,赶忙跑回门口一看,屋是

    扣上的。爸爸让看孩子,一望在菜地小路上玩儿,心才落下来一半,忙

    着抢东西,救房子。

    爸爸冲进屋抢出来全家的户口本和身份证,别的顾不上了。刚好家

    门口放着洗菜用的两浴缸带几桶水,两人迎着火头浇。好歹灭了火,没

    有连累毗连的邻居房子,但家里的被褥、衣服、电视、风扇都烧坏了,半边屋顶熏得漆黑,家里的猫从屋顶缝隙爬出来,爪子都烧黑了,一窝

    小狗烧死了。爸爸又要置办东西,又修房子,几天没去卖菜,脚心还忙

    中扎进一根木刺,烂了好久。

    过了很久,翟龙萍才敢承认是自己点的蜡烛,但爸妈也没有打她。

    很长的年代里,这是一家人在世上唯一的房子。落脚到菜地之前,从父母到三姐妹经历了漫长的流离迁徙。妈妈因家贫辍学,未成年就跟

    随哥哥出门打工,在辽宁海城种菜,和同为菜农的爸爸结婚时已经三十

    一岁了。结婚之后,为了孩子能获得准生证,两人在计生相对宽松的海

    城上了户口,以后三姐妹也都落户在海城。2003年“非典”过去,两人来

    到北京,落脚在东辛店菜地的一处棚屋里,以后又迁到苇沟。两人在老

    家一直没有起房子,直到去年,才翻盖了老宅,眼下还是毛坯房,父亲

    带着两个妹妹回家,只能先住在大姨家里。

    除了上学和在地里摘菜除草,三姐妹很少涉足别处,连近在咫尺的

    温榆河也没去过,妈妈担心出事,“不让她们离开视线”。至于五环内北

    京的繁华,像天空掠过机翼的银色,似近实远,只有难得的时机,会显

    得可以接近触摸。多少年前就说去天安门,直到今年夏天大姐来玩,爸

    爸觉得在北京的日子不久了,终于带着妈妈和四姐妹上了天安门。路程远,没赶上升国旗有些遗憾,又忘带身份证,不能进故宫,好

    歹逛了旁边的中山公园。那次坐了地铁,爸爸显得很熟,因为冬天不种

    菜的两个月,他出去打零工,经常在地铁工地上干。另外去过的地方,是离苇沟不远的蟹岛儿童游乐园,那里大都是周围城中村打工人家的孩

    子去玩,算是碰过了城市孩子的游乐设施。

    翟龙萍走的地方比两个妹妹多些,周末她会跟着爸爸去卖菜。以前

    爸爸在一个路边早市卖菜,今年初早市关闭,花六千块租下的摊位只摆

    了两个月,老板失踪租金讨不回来,爸爸只好去更远的刘各庄菜市场批

    菜,下午骑三轮打游击,去东辛店路口机场高速的桥下卖菜,也去金盏

    乡和望京桥底,赶下班高峰期的两个小时。买菜的人集中,没法分心,翟龙萍帮爸爸看着城管,“一看见过来就喊,爸爸骑上车就跑,走了又

    回来”。

    以往妈妈没有去卖过菜,除了偶尔去附近的苇沟买东西,她总是待

    在菜地,没有经历过与城管捉迷藏的情形。“在北京,感觉就像自己的

    家一样。”母亲说。四女儿的名字从前叫翟北平,因为是在菜地出生。

    她喜欢温榆河畔的这块地方,空气好,风景也不错,遍地白杨林,入秋金黄,脚下铺着青翠的菜地,都是自己双手培育出来。“这辈子别

    的不会干,就这特长,会种菜。”撒种、散苗、灌水、除虫、施肥、薅

    草,各样的轻重都得心应手,年复一年,看着点下去的菜籽发芽,青绿

    的菜叶在自己手下萌生,成长,成为绿茵茵的一大片,一年四季都不缺

    颜色。三个身边的孩子也一点点长大,就像是可以一辈子安顿在这块地

    里,把人生的事都完成了。

    十二年时光很长,到了被催促离开的时分,却发现还不够。不够真

    的在这里扎下根来,培育三个女儿长大;不够挽回地上剩余的青色,拾

    掇心中忽然而至的荒凉。像是第一天到达永定门外,坐车穿过过于广阔

    的北京城区,感觉这里全然不属于自己的惶然。老家没有地,回去干什么没有想好。孩子舅舅干过装修的瓦工,他

    说或许明年又会回来。但妈妈想不出除了种菜,自己能做什么。

    最后一夜

    从十月下旬开始,这间棚屋已经不能踏实地庇护一家人了。

    成群身穿黑色制服的人,三番五次地出现在菜地上,催促他们立刻

    搬走,不然就扒平房子。翟龙萍一家只好像别家菜农一样,把家当什物

    都提前搬出了屋子,十几天来码放在菜地旁边,盖上一块塑料布。

    塑料布参差起伏的轮廓,透露着下面的各种家什:从柔软的衣物到

    显露棱角的桌凳、电视机、洗衣机,禁止使用的煤气灶,还有姐妹们多

    年来上学用过的课本,装在两只蛇皮袋子里,北风不时掀起塑料布一

    角,显露受潮经霜的内情,幸亏十几天来没有雨雪。屋里一片空荡,只

    剩下必要的被褥,晚上一旦房屋被拆,可以随时离开,不会让家什连带

    覆埋在废墟里。

    家里的狗也拴在了地头的家当旁边。搬家忙乱中犯的一个过失,决

    定了它今后的命运。那天三姐妹还在上学,爸妈忙于搬东西忘了喂狗,饥饿的狗趁隙去叼塑料袋里的冷馒头,妈妈阻止,它饿极了不松嘴,还

    呲了牙缝,尖牙碰到了妈妈的手,破了皮。对于从小养大的狗来说,这

    是从未出现的事,妈妈还需要打好几针狂犬疫苗。爸爸大为光火,本来

    已经决定搭货车回家时带上它,因为这次过失,决定放弃。贪图一时口

    腹之欲的狗,眼下对于自己的命运还茫然无知。

    地头青色的命运也是未知数。除了几畦当令待摘的小青菜,还有卷

    心菜、莴笋、苣花菜、白萝卜、大白菜、油菜,爸爸不在,母女两人采

    摘的速度不快,“看起来两星期也做不完”。而拆房赶人的期限或许就在

    明天,老板找关系也拖不了多久。“头伏萝卜二伏菜”,白萝卜和大白菜的种植周期太长,不如小青菜划算,主要是自家贮存过冬用的,化肥都

    没怎么用,眼下也不好处置。至于出土不久,芊蔚一片的茼蒿,只能放

    弃,地头堆放夜晚保温的被子,也无心再覆盖。

    摘菜的活计从早上开始,持续到天黑,妈妈烧柴火煮点面条。家里

    的煤气罐被人没收了,连同头天加的六十块煤气。引火的竹棍也是两毛

    钱一根买来,准备春天插扁豆架的,现在只好用来生火,有种烧毛票手

    疼的感觉。晚上翟龙萍推板车去老板家拉水,用来洗菜,过后大筐装

    好。晚上老板会偷偷送电来,这两天也停了,只好点蜡烛干活。凌晨两

    点五十,妈妈就要起身,和孩子舅舅一起骑三轮车去卖菜。

    以前这是爸爸干的事,妈妈能睡到五点多起来给三姐妹做早饭。现

    在接手,才知道爸爸的苦。白天还留有一丝暖阳的北京初冬,入夜变成

    寒气彻骨,十几里路顶着风的车程,即使裹上了全部厚衣服,戴上口

    罩,露出的眼睛和脸也感觉结了冰,大手套隔不住双手握着车把的寒

    冷。妈妈很快和翟龙萍一样患上了感冒,咳嗽不断。

    幸好一位住在刘各庄菜市场的老乡好心,她和丈夫有北京社保,开

    药可以报销,翟龙萍三姐妹以往吃的药都是老乡给的,妈妈打狂犬病疫

    苗也是她找的地方,这次她又给了妈妈“比较厉害的”感冒药,抑制了咳

    嗽,但是两天一次的赶早市受冻,加上白天地里的摘菜活儿,让妈妈的

    感冒没法好彻底。

    早市行情冷落,菜价下跌得很厉害。以往商户是大筐大筐地要,眼

    下随着北京疏解,附近住的外地人越来越少,来批菜的人只要七斤八

    斤,拿塑料袋子装。价钱压到两块到一块八,远远不如自己到东辛店桥

    底去卖划算,可以到三块多一斤。但眼下实在不敢去卖菜,怕电动车被

    抄,一天赶早市下来,也就卖得四百多块钱。最近一次卖油菜和卷心

    菜,才发掉两百来块钱,像是卖废品,多少捡一点回来。该来的总是会来。11月9号,挖掘机的履带隆隆驶入菜地,棚屋终

    于被扒了。母女只来得及拿出昨夜盖的两床被褥。

    几十名穿黑衣的人包围住现场,菜户远远靠边站着,看别家棚屋依

    次被扒,似乎没有太大感觉,到了自家的时候,并不需要心里有反应,眼泪自然地就流下来。看家狗也受惊汪汪叫唤,翟龙萍担心它被打,解

    开了链子拉开它。

    挖掘机的耙子扬起,往下一压,爸妈亲手造出的小屋成了废墟,就

    像孩子过家家搭的一样,比别家精致的窗户和屋顶都掩没于废墟,只有

    那扇爸爸精心修理了窗格的门,不肯完全倒下,斜立在废墟上,挖掘机

    也无心去完全推到它,转向下一家住户。这个突起的门扇,不知为何让

    翟龙萍心里特别难受,她想拍两张照片发给妹妹和爸爸看,却举不起手

    机。

    扒完了房子,三台挖掘机开进了菜地,履带横七竖八一阵碾压,把

    尚余的蔬菜碾进泥土。看着亲手种出的青色被毁,妈妈的眼泪又下来

    了。

    挖掘机一走,母亲带着翟龙萍立刻下地,抢摘挖掘机履带下幸存的

    小青菜,来不及在地头择,连同落叶装回来两筐。房子扒平了,人还是

    不能马上走。菜还需要批发一次,几件零碎电器要卖,妈妈的狂犬病疫

    苗还差一针,必须周日打完了再走。两台电动三轮车卖掉太便宜,还抵

    不过蓄电池钱,舅舅在联系物流运回老家。只能在地头过夜了。

    拆房子的人走后,黄昏妈妈在地里架两块砖当灶,烧一把柴火煮面

    条,算是吃了晚饭。不敢生起足够的火苗,怕引来村里监督的人。白天

    地里不算冷,黑地里风硬起来的时候,舅舅舅母过来,和翟龙萍母女合

    在一起,在一块收过的菜地上支起塑料布,搭了一个简易的油布棚子。

    把两副床垫搬进去,就可以将就过夜了,只是还是担心,穿黑衣服的人会随时来拆。

    没有电,塑料布高度太低,点蜡烛实在怕引起火灾,下午翟龙萍拿

    上家里的LED灯,到相邻的墓地看守人家充电。墓地离菜地有半里路,三姐妹有时会去逛,和那个腿脚有些残疾的河北女人很熟。傍晚取灯回

    来,挂在棚布底下照明,就着有些清冷的光线洗菜择菜。

    菜地老板娘也是山东人,让翟龙萍去住她家的砖房,龙萍说要跟妈

    妈在一起。老板娘说“你妈露宿在地里,会让狼叼走的”。龙萍说:“那

    就让狼把我一起叼走吧!”

    晚上月光透进了塑料布,棚子里不是很冷,一家人睡得还安稳。不

    过垫子摆在生荒地上,寒流已经到来,翟龙萍又开始流鼻涕。没有足够

    的火苗烧热水,妈妈怕翟龙萍感冒加重,两天没让她洗脸,牙膏牙刷都

    埋在小屋的废墟里。晚上不敢生火,吃冷馒头。是离开的时候了。

    “双十一”狂欢节这天,收废品的人到来,家里的几件电器都卖了。

    洗衣机和电视加上别人送的冰箱,三件加在一起八十块,翟龙萍都落泪

    了,“我们觉得还能用,收的人就说是破烂”。

    白天母亲在收拾东西,翟龙萍在塑料棚子里择菜。阳光透过塑料布

    进来,倒有种在温室大棚里的感觉,手上也暖和,让人昏昏欲睡,似乎

    这并不是离开的前夕,露宿在地头,倒有长久绵延的日子。小猫贪图暖

    和,也钻进棚子,翟龙萍想到了它们成为流浪猫的前景,想到过找个垃

    圾堆丢下,让它们觅食,但人都迁走了,垃圾堆也难找。一会儿又想到

    狗,自从房子被扒,已经解开了,待在棚子外边的一只废弃床垫上晒太

    阳,看上去很舒坦,却不知道,这是它生命中最后舒适的一天。

    下午村里又有人来看,说塑料棚不让过夜,晚上必须拆掉,还照了

    相。舅舅去找地方,傍晚回来,说墓地旁有个空屋可以住。一家人开始拆棚子,把被褥搬到三轮车上,打算过去住最后一夜。

    这时发现一个意外,舅舅的车子被人扎破了轮胎,开不动了。接着

    妈妈也在自家的车胎上发现了刻意的划口,不知有无伤到内胎。几千块

    买的电动三轮,这样被人破坏,妈妈这几天一直很平静,这时忽然痛哭

    起来,一边哭一边骂:“你来杀人么,今晚就来!”即使地里青菜被毁的

    时候,妈妈一边难过,一边也想反正菜毁了,孩子也少受两天罪,现在

    车子却又不知被谁划了,感觉是谁都来欺负,“从来没受过这么大委

    屈”。

    翟龙萍没见过母亲这样动气伤心,她有些不知所措,既然搬不动

    了,又坐下来打算择菜。一直沉默的舅舅这时却让她“别搞了”!他坐在

    狗先前卧过的垫子上,垂头一言不发。

    过了很久,舅舅站了起来,领着大家再次搭棚子。舅舅手脚熟练,几根木桩一打,搭起来也很快,翟龙萍帮着舅母铲土,四面压住塑料布

    脚。LED灯再次挂了起来,一家人坐着垫子又开始择菜,被褥却不敢立

    时搬进来,怕有人再来要求拆棚子。气温似乎比昨夜又下降了两度,翟

    龙萍和妈妈都在咳嗽,手背的冻疮陈迹痒得厉害了。舅舅又让翟龙萍去

    老板家拉水,准备过一会儿洗菜。

    这是在北京的最后一夜。北京顺义温榆河畔,翟龙萍家被强制推倒的窝棚。

    再见北京

    凌晨一点多,妈妈和舅舅起床,舅舅的三轮车坏了,用翟龙萍家一

    辆三轮车装两家的菜,最后一次赶菜市场。

    到市场时间太早,没人要菜,又原车拉回来。菜市场附近的老乡也

    来了,带妈妈去打疫苗,妈妈让她顺便拿走一些菜。舅舅出门找人来收

    废品,菜桶、板车连同种菜工具一起卖掉,昨晚支起来过夜的塑料膜,连同地头覆盖家什的塑料布也卖了。

    昨天妈妈打电话给了“青红蓝”校长,菜地边缘还有自家过冬的白萝

    卜和大白菜,挖掘机没有碾到,学校可以收去办教师伙食。上午校长带人过来,开的就是以往三姐妹乘坐的校车,翟龙萍和舅母一起拔菜,连

    同早市剩下的小青菜,让学校拉走,翟龙萍跟校长招着手,看着校车消

    逝在小路尽头。

    妈妈打完疫苗回家,继续收拾行李,全部装车,捆扎规整。收拾东

    西从前天就开始了,地头覆盖的塑料布下面,似乎没有一件起眼,却又

    有无尽名目,妈妈一直受困于取舍,撇下又拾起,进展缓慢。昨天傍晚

    三轮车被划,妈妈哭过一阵,想起来某只桶里装的杂物,混着几包各样

    菜种,不想丢在这里,舅舅让少带东西,妈妈想的是自家孩子多,要节

    省,能带走的尽量带走。她没有拿灯,一个人在地头黑暗里摸索了半

    天,大家搭棚子过夜她才回来,似乎也没理出什么头绪。

    下午物流的车来了,电动摩托车一辆八百,加上别的东西,翟龙萍

    家总共花了九百块。好在物流的人说车上还有空间,想拿走的都可以装

    上,费用很便宜,解决了妈妈的难题。她几乎把所有的东西都装上了

    车,除昨夜拾掇的菜籽之外,农药也带上了,连同三姐妹从小用的两蛇

    皮袋课本,还有一张从墙上揭下来的成绩通知单,装在衣袋里,是翟龙

    萍考得最好的一次。

    只有猫狗是带不走的活物。看着主人们收拾东西,它们茫然地转

    悠,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远远超出了一只动物头脑能够理解的

    限度,眼神和声音里却显出本能的不安。

    在翟龙萍心里,它们的分量逐渐加重起来,胜过了两辆沉重的电动

    车和大小家什,成了眼下最沉重的东西。但她只能在帮助妈妈收拾的间

    隙,偶尔伸出手去,最后摸一下家狗的头,逗着猫转圈,似乎是一种平

    素日子的游戏。

    下午四点,所有的东西都装车运走,地上显出一片狼藉。一个三姐

    妹玩过的布娃娃,如今独自躺在菜畦里。一副跳绳犹豫好久,终究丢弃了,从前三妹妹在朝阳体育馆参加比赛拿过跳绳第二名,翟龙萍也是跳

    绳高手,一分钟能过绳174次。搬学校之后没有场地,渐渐地生疏了。

    最后两顿饭用的铁锅,过于沉重,物流划不来。几个启封过的毒死蜱瓶

    子,两床冬天盖菜的破被褥,几只用了多年的床垫,无法带走,陈设在

    地上。另外是一只过于结实笨重的五斗橱,兀立在从前的菜地上,抽屉

    透着一条缝,似乎等待人打开,揭示里面的秘密。

    手上提的包裹还多,坐公交不便,舅舅用手机叫了一辆出租车,告

    别菜地的时刻到来了。便道凹凸不平,出租车缓缓发动,翟龙萍隔着窗

    玻璃,看到家狗跟着车奔跑。它跑到接近老板院子的小路尽头,停了下

    来,这是它平时职分的边界,蹲在那里看着车子远去,似乎隐隐知道了

    自己前一段时间犯下的过失,是眼下无法弥补的。出租车转过一个弯,菜地的情景消失,视线变得模糊,似乎玻璃沾上了呼吸的水雾,无从擦

    拭。

    傍晚到达永定门外车站,班次是晚上七点二十,一家人没有买票进

    站,在停车场一边的马路上等。舅舅认识熟悉司机的中间人,可以在站

    外上车,省下每人五十块票价,司机也不用给站里提成,可以多得,每

    次舅舅和妈妈回山东都是这样坐车。天黑下来,马路上很冷,好在大家

    都穿得很厚,不用蹭候车室暖和,翟龙萍只进去上了厕所,顺便在洗手

    池的大镜子前照照自己的脸。下午做饭的时候,顺带烧了些热水,几天

    来好好洗了一把脸,干干净净地走。身上的防寒外套已经很脏,昨天想

    要洗干净,妈妈让她回家再洗。

    能穿的衣服都背在了身上,外套有三层,都是别人送的,脚上是一

    双缀着一对熊猫的保暖鞋,是妈妈从苇沟村拆迁的废墟里捡的。那两天

    大家都去捡东西,妈妈在一副梳妆台下发现遮着这双鞋,还是新的。

    脚边堆放的大小蛇皮袋和包裹里,除了衣物还有两把暖壶、保温

    杯,和一个小折叠凳,是买三轮车上保险时人家送的,可以打开来坐。但坐下来太冷,翟龙萍不停地跺脚走动。舅母在咳嗽,很少坐出租车的

    她在车上呕吐了。

    气温越来越低,一家人也没有吃晚饭,打算用几个吃剩的馒头上车

    坚持。总算中间人过来,让一家人提上东西,穿过停车场到出站口外

    边,放到一辆面包车的后备厢里。人也上车待着,关上车窗,好歹比站

    在街上暖和些。“再坚持二十分钟。”中间人说。翟龙萍和妈妈坐在后

    座,手脚凑在一起。脑子有些转不动,心情似乎已经平静下来,没有什

    么特别的念头,只是在等着这最后的时间结束,却又隐约会有一些菜地

    的情形,似乎从很远的地方到来,有些陌生地出现在眼前,连同那条跑

    动中变得模糊的狗。

    七点三十,班车姗姗驶出大门,一家人赶忙从面包车上下来,提着

    大包小包,听着中间人的招呼,艰难地塞进已经满当当的车肚,爬上卧

    铺车。十二个小时的车程之后,会到达老家莒县寨里河乡。

    车轮缓缓转动,冬夜稀落的灯火在窗外消逝,像是十四年前初到永

    定门的情形。再见了,北京。

    后记:

    翟龙萍和母亲离开北京后六天,大兴聚福缘火灾发生,北京清退拆

    违大潮开始。青红蓝学校受到波及,再次搬离现址,迁入一座两层小

    楼,校长说“可以坚持一段时间”。

    回到老家后,父母忙于照料病危的奶奶和整修房子,一直抽不出身

    去办理学籍手续。眼下翟龙萍三姐妹待在家里,母亲会带着三个孩子一

    起复习功课。

    半个月之后,再次去到苇沟菜地,这里空无一人,保持着翟龙萍一

    家离开当天的景象,无人前来清理废墟和垃圾,填平道路上挖出的大坑。菜地残存的青色,已经在严寒中彻底消逝,覆盖一层浑黄落叶。

    曾经的菜地里,一条狗在走动,近于翟龙萍家狗的毛色,似乎是在

    觅食,见人马上躲了起来,藏身在一片废墟下面,发出低沉畏怯的吠

    叫,近似呜咽。不论怎样走近招呼,它始终没有现身。山东莒县大翟沟村,回到老家的翟龙萍和妹妹星萍。龙萍回老家后失学。“王子”和四个“公主”

    2018年放暑假前最后一天,通州区管头村一栋村办企业的厂房里,课桌拼起来当成餐席,青红蓝学校八年级的师生们吃了一顿难得的团圆

    饭,由头是送别要回安徽老家上学的一位姓李的同学。

    这位李同学打零工自己有积蓄,掏钱请大家客,校长也出了经费,并亲自下厨掌勺,张罗了这一桌东北风味的大盆菜。李同学还叫了两件

    啤酒,几个男同学举瓶吹得泡沫横流。几位年过花甲的老师埋头吃菜,他们平时的伙食简单,偶尔抬头举起塑料杯和学生碰一下。校长也喝了

    两口,并且举杯祝李同学回乡顺利。师生的间隔,在这间厂房改装的逼

    仄教室里似乎不存在了。

    冯亚星也在围坐举筷的学生当中,只是没有端起酒杯,她的两个读

    低年级的妹妹则和众多学生一样拿泡面当午饭,平时三姐妹一共20元伙

    食费,泡面之外只能选择煎饼。

    餐桌旁要返乡读书的学生不止一位。这顿团圆饭过后,在座的几位

    老教师也要回乡避暑,下学期是否返校也说不定,学校本身连同它暂时

    栖身的这座厂房一起,也可能在北京疏解提升的潮流中消失。

    对于冯亚星和她的三个妹妹姗姗、子怡、上幼儿园的四妹扬子和最

    小的弟弟来说,由于一时看不到回乡的可能,还需要在六环外辗转,随

    着父母流动的摊贩车和朝不保夕的学校漂浮。北京通州管头村,学校再次搬迁前夕,师生聚餐送学生回乡上学。

    不该出生的孩子

    三姐妹从管头村回家的路途很远。由于校车太贵,需要先曲折走出

    管头村,到岗山村南站坐6站公交到顺义后桥车站,再步行穿过整个庄

    子营村庄,一直到最偏远的地段。早上则是爸爸骑电动三轮车送到公交

    站。酷暑或者冬天,都会无形加增这条路线的长度,尤其是冬天,用

    2018年开始上学的四妹扬子的话说,“晚上就起来了”。

    家是三间样式古老的瓦房,带一个小院子,也只有在这样偏远的地

    方,能够找到这样低价出租的民房,容纳一家大小七口人。

    除了面积大,屋子没有别的好处,完全和装修之类的事物无缘。正房是日常活动场地,一条从垃圾池捡来的长沙发看不出了颜色,缺了两

    只脚,用砖头垫着。一堆破旧衣服码在对面,是别人送来穿不得又舍不

    得扔的,体量有些过于庞大,到了冬天再打开,随意从当中找出些什么

    能披在身上御寒的东西。大人小孩身上的衣服都是别人给的,没买过大

    衣服。“这些个孩子要买,得多少钱啊。”爸爸微笑着说。

    两间厢房是卧室,和正房一样看不出颜色,除了破衣服和几张床,很难在第一时间说出屋子里还有别的东西。正房里一台破旧的电视、一

    个二手冰柜和失去了护罩的电风扇,是需要时间才能注意到的,和破布

    近乎一色。电视和最大的孩子同龄,屏幕的彩色已经消退,靠着自家的

    小天锅收节目。

    显眼的是家里的一群孩子。当大小五个孩子出现在同一条沙发上

    时,还是让人觉得有些不寻常。

    这些孩子是父母多年环绕北京“打游击”的结果。1973年出生的冯修

    聚和小自己两岁的妻子结婚第二年,就从老家山东鄄城来了北京,从老

    大冯亚星开始,每一个孩子都出生在北京。除了亚星有老家的户口,其

    他四个都是计生政策下“不该出生的孩子”。在北京期间,老家计生办的

    人去了家里七趟,看到实在没有什么可拿走的才作罢。

    没钱去正规医院,孩子生在小诊所,找私人接生婆,五个孩子总共

    花了不到一万块。有的村不让在村里生,或者赶上北京城区扩张村庄拆

    迁,只好生一个孩子搬一次家。

    在姗姗妈妈的回忆中,搬家的过程是:最早住在吴家营,生完老三

    子怡后被村里赶,搬到杨家营;杨家营被拆迁后,家里搬回吴家营,吴

    家营又被拆迁;搬到后桥,住了一个月,房东嫌孩子多让搬家,又搬到

    米各庄;在米各庄怀了老四,村里不让生,又搬到庄子营,是另一个房

    东,在那里又生了老五;两年前的腊月里,下着大雪,房东让一家人搬去偏房,原因是合住正房的租户上夜班,白天回来休息嫌孩子吵闹;父

    母不想租了,这才搬到了现在的屋子,一直在北京六环外辗转。

    这些搬家的次数里,姗姗只记得米各庄,“喜欢那里,那里有草

    原”,实际上是村外的养殖农场,房子盖在农场里。眼下农场也被拆迁

    了。

    因为生了五个孩子,妈妈在老乡中得到了“五子妈”的绰号。妈妈知

    道还有一个“二号五子妈”,都是前面四个是丫头,非要生一个儿子出

    来。爸爸说孩子太多,年龄又密集,生日得一个个想,“从没给他们过

    生日”,买蛋糕太贵,一个要一百多。事先糊里糊涂说要给过,到了又

    忘了,“孩子自己也不提”。

    姗姗说,这学期学校搬到新址,门外有小蛋糕店,自己过生日时去

    买一个,当作自己庆祝了。

    说起生了五个孩子,爸爸也有点后悔,“想起来后怕”。但最后来到

    的这个男孩子,显然还是补偿了从前的辛苦,不然老五的名字不会

    叫“王子”。2017年下半年“王子”三岁半,他的四个姐姐分别是十四、十

    二、十岁、六岁,“王子”和老四上幼儿园,老三上五年级,两个最大的

    姐姐在初中。在爸爸口中,四个女儿也经常被喊作“公主”。

    孩子们就读的民办学校和幼儿园也像自家一样四处被撵,2017年11

    月大兴火灾前夕,老四和老五的幼儿园从半壁店被撵到庄子营,又彻底

    被封闭,一时待在家里无处可去。三个大孩子读书的青红蓝学校则数次

    搬迁,在管头村一家关闭的幼儿园里临时落脚。

    生完“王子”之后,目标达成,爸爸终于回了趟山东老家,给四个小

    的孩子一块上了户口,托了人,办了亲子鉴定,四个孩子花了九千多块

    钱。但在生身之地的北京,他们仍旧只是无根的蒲公英,没有进过六环,没有去过天安门。

    好在,有父母在,一切就都还好。中间爸爸考虑过把老大亚星送回

    老家,妈妈没有同意。“要走都走,要不走都不走。养不起就别生。”多

    年下来,一家人始终在一起。

    五姐弟的日常

    除了破烂衣服,屋子里没有什么东西是富足的,好在是不缺热闹。

    一条长沙发和三间屋子里,可以演出无穷的剧目。

    王子通常是在沙发一头堆叠的被子上,夏日他的肌肤滚热,如同一

    团火,专爱往人身上蹭凉,在他和姐姐们之间,总在演出打打闹闹的戏

    剧,“都是互相打两下,没有打得乱套的时候”。王子喜欢睡觉,他嫌姐

    姐们放学回来吵醒了他的梦境,起身追着姐姐们打闹,发现她们生气

    了,他也就收敛一下。王子也抱怨,姐姐们“就惹我生气,有时候偷偷

    打我”,他去打回来的时候,“你跑得可快呢”,有时也是为了防止他抠

    过脚丫的手指摸到脸上来。亚星说,弟弟长得好看,有时忍不住去摸两

    下。

    三个大孩子和两个小的之间,随年龄大体区分为两个层级,大的层

    级内部,姗姗和子怡常打嘴仗,为了一副卷筒纸或者一双脚背带大瓣花

    朵的新拖鞋都会争起来,第一天争,第二天也就忘了。这也是家里少数

    可以争的新东西,因为大多数总是邻居送的旧物。

    争执过后,两人又会一起玩从大姐朋友处借来的“大富翁”,姗姗看

    同学玩了一道就会,脑筋略微笨拙的大姐亚星只是在一边观局。跳棋、五子棋和军棋,也是姐妹们的益智游戏,此外是趁爸爸在家干活,偷偷

    玩一下他的手机。连王子也知道,爸爸的手机上没有游戏,只能玩的时

    候下载,爸爸发现就删了。家里也没有Wi-Fi,只能出去蹭巷口小超市的流量。妈妈自从一年多前手机丢失,就没有再办过。姐妹们坐着聊天

    还说到学校有同学玩手机,打“王者荣耀”走火入魔,上课下课连同吃饭

    都在玩,有人充了一千多块的费,这在自家是不可想象的。北京顺义庄子营,破沙发上的王子。

    作为老大,亚星有分配干活和零食的权力,觉得自己“最厉害”,但

    镇不住老三子怡。因子怡性子暴,喜欢大哭,譬如洗头把瓶子撂了一

    地,亚星打她,她就大叫。姗姗没有子怡那么犟嘴,零食不够分时也会

    和大姐一起舍弃份额,但会耍滑,话少。亚星觉得四妹扬子性情最好,扬子长相温柔甜美,剪着一副带密密头帘的盖瓦头,头帘是亚星给弄

    的,亚星自己的头发以往是妈妈拾掇,六年级那年剪得太短,把亚星弄

    哭了,好容易才长起来,以后就不让妈妈上手了。

    几个姐姐知道,小弟“王子”最受宠,好东西总要先留给他吃。但好

    在家里可以偏心分配的东西并不多,爸爸脾气又好,虽然爱喝点酒,但

    从来不打人,妈妈相对厉害一点,也就是唠叨一下,只有以前轻微动过

    两次手。弟弟自己并不喜欢“王子”的称呼,他郑重地告诉外人,他

    叫“冯王子”,和姐姐们的名字一样带着姓。

    睡觉的时候,五姐弟大致分成三拨,父母和老四、老五住一间,摆

    两个床;三个大的一间,亚星和姗姗一个大床,子怡睡靠窗的小床。搬

    过来第三年,姗姗不肯总是和大姐一床,有时去和爸爸、小弟挤一床,有时和四妹睡,子怡则和亚星挤。大床头有一台风扇,但已经坏掉一

    年,另外安了一把吊扇,夏天会把靠窗的小床也挪到吊扇下吹风。客厅

    里的电扇白天公用,晚上会搬到爸妈卧房里。

    屋子里用不起电烧的暖气,以前烧个煤炉,到了晚上怕中毒就提出

    去,现在通州成了北京副中心,这里不让烧煤了,假期在家白天多晒点

    太阳,跺跺脚,入夜早早上床裹着被子,村里电费高,有个电热毯也不

    敢多开。亚星和扬子的耳朵和手背都长冻疮,但“人多,不觉得冷”。

    2018年入冬有几个极寒天气,爸妈的卧房终于添置了一床电热毯。妈妈

    和老四扬子的脸上,都冻出了轻微的水疱。虽然没有变形金刚和洋娃娃,但五姐弟们并不缺玩具,多数出于自

    我创造。夏天三姐妹的卧房桌子上摆着一只大土豆,生了很深的芽子,作为摆设。头年秋天我去的时候,平房窗台上摆了一溜凤仙花盆栽,是

    妈妈买回来的,年纪较大的三姐妹每人都领养了一盆,负责培育,亚星

    名下有两盆在室内,姗姗和子怡的则搬出来,姗姗说“放屋里不开花,在外面磨炼一下”,子怡的花长得比姗姗更好一点,开了花可以染指

    甲。

    来年夏天再去,指甲花不见了,说是冬天冻死了,但窗台上又添了

    爸爸从朋友家拿来的鸡冠花,朋友是为公司办展拉花的。

    三姐妹卧房的床头添了两串千纸鹤,是亚星过年时叠的。父母卧房

    墙壁的玻璃上贴着“新年愉快”的四个花字,是姗姗过年时画的。这年冬

    天再去,三姐妹卧房的墙上又添了很多剪纸图案,有裙子、篮子、皇冠

    和花朵,出自女孩们的手工。

    家里还时常多出一只小猫,是别家的猫溜进来,女孩们喜欢喂它,爸爸吩咐赶出去,女孩子们却把它藏到里屋。

    姐弟们很少出去玩,姗姗的解释是同龄的孩子不多。父母出摊时插

    上大门,姐弟们自己游戏。爸爸不担心外人闯入,“巷子口有摄像头,安全得很”。

    大人的帮手

    暑热的下午,妈妈早已去菜市场摆摊卖水果,爸爸在家里准备傍晚

    出摊的卤煮,院子里摆着两口大锅,要煮四个猪心,四个猪耳朵,二斤

    多肠子,还有肘子和其他熟菜,苍蝇循味而来,红油辣椒混合大料的气

    味呛人。

    经过一个小时,锅里的肉渐渐变得红亮,到了快出锅的时候。先前坐在长沙发上逗乐看电视的孩子,次第起身打帮手。亚星拿起堂屋地上

    的榨汁机,去院子里的龙头加水,打大蒜汁。地上的大蒜是她先前剥好

    的。

    堂屋地上的杂物中间,放着一盆泡花生,一盆泡鹌鹑蛋,另有一盆

    加一袋小螺蛳、两袋毛豆,这些都是卖卤煮的配菜。爸爸先在一只老式

    单只煤气灶上烧开了辣椒油,把小螺蛳倒进去煮,姗姗倚在卧房门边看

    着,防止辣椒油溢出来。屋里的气味更浓烈了,苍蝇萦绕来去。

    亚星将榨好的蒜汁倒进刚才爸爸洗出的塑料瓶子里,预备出摊用。

    爸爸揩拭一只放在三轮车上的桂花大瓦罐,用来盛煮好的卤肉。

    一个女人打电话来买煮花生,因为价格的事掰扯了半天,又一直追

    问是不是新鲜的,只肯出两斤十块钱。爸爸说没卖过这价,但因为同是

    做小生意的熟人,过后还是让亚星给她送去。院子里搁着几辆废弃的小

    黄车,亚星骑上其中一辆离去。

    姗姗在煤气灶旁边的案板上切了一把香菜,装起来等爸爸带走,抽

    空玩了一下爸爸的手机。择香菜是她名下的任务。亚星送花生回来,和

    妹妹聊了几句,一块把香菜和蒜汁搬上车。三妹子怡也把秤盘搬上三轮

    车的座位,又把车上的醋拿下去,醋只剩了半瓶,爸爸让姗姗去巷子口

    的超市买。子怡又拿来爸爸的围腰,洗好了菜夹子。爸爸把一张塑料布

    蒙上瓦缸,在车头挑起晚上用的一盏电灯泡,准备工作才算是做完了。北京顺义庄子营,冯亚星、冯姗姗五兄妹的父亲在院子里做卤煮。

    妈妈说,亚星最老实,活儿大都摊在她身上了。老二不想干的时候

    会躲起来,老三脾气暴。亚星说四妹扬子最勤快,让她干啥都行,和三

    妹二妹则须讨价还价。晚饭爸妈不在家,都是亚星做,炒一个菜,“自

    己感觉还行”。

    很小的时候,女孩们就开始干活了。妈妈回忆刚来北京时,拆迁时

    砍砖挣钱,带着亚星和姗姗,弄个小推车搁在一边,渴了买个冰棒。亚

    星小时候走路有点头重脚轻,总爱摔跤,现在额头上还有磕出的疤痕。

    再大一点,姗姗记得自己站在砖堆上,有时也学大人拿铁夹子夹砖干

    活。后来添了老三子怡,父母在南郊收了几年破烂,又拾棉花,也带着

    孩子。在杨家营,亚星和姗姗上了一个私人开的学前班,闭园时先到老

    师家里,妈妈收破烂回家后再送到家,整个学前班就这一个老师。老大

    老二上学了,老三子怡还不会下地走路,扔在家里,弄个学步车拴在床

    头上,一天哇哇大哭,现在的暴烈脾气或许是从那时来的。

    子怡在米各庄上了一个残疾人开的学前班小班,一个月两百块钱,也是早晚在老师家吃喝,妈妈另外给老师钱她不收,就买了一箱方便面

    送她。后来盖新房费用涨到三百,又转到尹各庄上。添了老四扬子之

    后,妈妈干上了卖水果一行,一边喂奶一边卖,头年赔了两千。以后又

    怀着老五卖水果,直到临产前一个月歇摊,产后一周多又开始出摊,孩

    子都是跟着摊子长大的。

    爸妈做水果和卤煮生意,一个考虑是自家孩子可以落得吃些。以前

    妈妈卖过菜,剩下的不方便保存,孩子也吃不了,才换成水果。爸爸卖

    的卤菜和花生毛豆,剩下的也做孩子们的食物。对于地上剩的一袋昨天

    的毛豆,姗姗和姐弟们没人去动,因为吃得太多了。以前姗姗喜欢吃卤

    鸡腿和鸡胸脯肉,现在也失去了胃口。至于家里的卤煮气味,孩子们早

    已没有了感觉。

    妈妈是个很瘦小的女人,晚秋裹着一件从头到脚踝的二手羽绒服,身上有过早的风霜痕迹,因为趁城管下了班,晚上要出市场外摆摊,卖

    得好些。妈妈的任务还包括半个月集中洗一次衣服,一周给每个孩子挨

    个洗一次澡,冬天带孩子们去澡堂,小孩每人六块。2017年冬天,村里

    的澡堂子拆了,孩子们洗澡要去邻村,次数很少了。

    夏天来临的时候,爸爸用三轮车载着几个孩子去看了一次牙齿。亚

    星的牙齿保持得特别好,只有一颗坏牙。姗姗自己说小时候喜欢咬铅笔

    尺子,后果如何她没明说。子怡有蛀牙,姗姗的蛀牙脱落了。这是孩子

    们少有的体检项目。暑天下午三点半,爸爸的三轮车载着卤煮离开了院子,和邻居赤膊

    男人一块去市场。王子吵着要拉屎,亚星找了卫生纸带他出去。路旁杨

    树林子下有个简易厕所,几块废弃彩钢板搭起一个低矮的棚子,男女勉

    强隔开。低头走进棚子,蹲位旁边一座惊心动魄的卫生纸小山,没有地

    方下脚,似乎和沙发上的孩子们难以联系起来。

    学业与生计

    那天的聚会结束之后,暑假当中有个学生路过管头发现,厂房已经

    被扒平。“我们的学校!”几个学生在微信群里发着哭泣的表情。

    这已经是青红蓝两年内第四次迁徙。在亚星上学之前,它在六环内

    的南半壁店村有一座很大的校园,一千多学生。两姐妹入学时它也还有

    七百多师生。校园并未拆毁,甚至学校大门上的花体铁字校名仍在,只

    是派了别的用场,师生们再也回不去了。

    2017年,学校在疏解整治潮流中搬到管头村,借一家幼儿园的地盘

    栖身,学生们告别了阳光充足的宽绰校园,搬进逼仄阴暗的几进房间。

    一条缺乏光线的走廊,是学生主要的活动场地,以往的体育课连同升旗

    仪式不得不取消。校名也成了忌讳,生锈的铁门关闭,只在孩子们需要

    出来上公厕时打开。

    大兴火灾前后,大量学生转回老家上学,或跟随父母离开北京。随

    着学生人数的大幅下跌,学校的老师大部分离开,只剩下几个退休后出

    门代课的老人,年纪最大的过了七十岁,日常吃住都在学校,挤在摆了

    架子床的两间宿舍里。其中包括两个终生教学却未能转正的民办教师,需要挣得自己每月的生活费。人老精力衰退,授课水平下滑,课堂上也

    管不住学生,和在半壁店时完全是两回事了。

    姗姗以前喜欢英语,现在上课却头疼,因为老师“口语就那样了”,带着河南口音,“随便一句话,能说一节课”。相形之下,数学老师没有

    口音,“认真听就能听懂”。

    “男生抽烟喝酒,学想上就上。”亚星说。当着老师的面,学生也会

    抽烟。一个八年级女生经常翘课,理由是“天太热了不想来”,家里人也

    不管她,眼下已经开始学美甲了。

    谈恋爱的特别多,亚星班上三个女生,两个有男朋友。那个爱翘课

    的女生从六年级开始,一学期谈一个。亚星说自己压根儿没想过这事

    儿,“他们谈的又没结果,过一段就分了,浪费时间”。亚星和姗姗的学

    习在班上都在前面,只是现在班级的人数太少,名次也做不得数了。

    在管头村的厂房里,空间更加狭窄,仅有的活动空间是一条过道,二楼还住着几十位干零活的民工,每天经一架铁梯上下。附近有几间空

    旷的仓库,胆大的孩子有时跑去玩,仓库里废弃的垫子成了他们翻跟头

    练跳远的地方,焊工的电枪在校门不远处喷出火星。

    暑期厂房被拆后,下半年学校搬到了火沙路上一个小区里,因为上

    学动静太大遭到投诉,初中班被迫转移到校长自己买的房子里,分成两

    拨教学。小学班的上学时间也改成周六周日上课,周一周二休息,以调

    和对居民的打扰。

    因为老四扬子入学,爸爸去新校址看了一次,所有年级学生分成初

    中和小学两个班,总共剩下三十多人,课堂上一组上课,一组做作业。

    在老师家里上学的亚星和姗姗起初连课桌都没有,只能席地在膝盖上写

    作业。爸爸觉得,这个学校维持不了多久了。

    孩子回老家上学的问题摆在眼前,但在北京待了十几年,一下子又

    不知道怎么回去。

    当初因为家境贫困,结婚后夫妻一块出来,老家全无根基,只有两间十几年未曾修葺的烂瓦房,已经遮蔽不住风雨,住不下一家人。十几

    年中只想着生儿子,钱都花在孩子身上,没有修房。孩子的爷爷去世,奶奶患有癫痫,靠一个姐姐在家乡照顾。此外只有三亩地,没有工厂可

    以上班,回去的话没有收入,不回去,眼看北京待不住了。

    尤其是大兴火灾发生后,一时间人心惶惶,出租屋总有人来清查,连天然气有段时间都不让用,爸爸的三轮车被抄,似乎马上就要被赶回

    老家。2018年摆摊查得松一些,爸爸也在市场里顶了别人的摊位,但很

    多外地人走了,生意清淡,2017年生意不好还欠了一万多块钱账,次年

    才还上。房租又步步上涨,从说好不搬不涨钱的一年五千,一步一个台

    阶涨到2019年一年九千。送孩子回老家,看起来是必然的事了。

    几个孩子都没有怎么在老家待过,2014年回去上户口,在老家一

    周,几个孩子身上都长痘,回北京才好了。提起回老家上学,亚星摇头

    说“不想”。姗姗说姐姐担心回去学习赶不上,水土不服,姗姗自己“不

    想那么多”,回去可以上更好的学校,眼下青红蓝实在没有个样子了。

    由于孩子们一直在上民办学校,享受不了义务教育政策,每个孩子

    的学费都不菲。以2018年新入学的扬子为例,一学期需要缴纳2800元学

    费,这还是学校减免了1000元的数字。冬天取暖费一人四百,校车和学

    校伙食更是不敢有份。两个上了初中的女孩,2017年缴费已经达到了每

    人一学期3600元,老三也要3500元,每次开学无法一次交齐,都是分期

    付。如果回到老家读寄宿,学费和一部分生活费是国家出的。

    但老家的学校不是想回去就能上的,学籍是门槛。青红蓝没有办学

    资质,无法办理学籍,有的孩子回老家上学需要毕业证,青红蓝的老师

    只好找朋友,用Photoshop软件自己制作。聚餐结束后打扫房间,学校

    给姓李的同学颁发的“三好学生”奖状被撕开撇在地上,李同学说“没

    用”,老师们也无人在意。倒是喝空的啤酒瓶,被一个老教师收集起

    来,准备拿到废品站去换几块钱。2018下半年,爸爸打听了老家的学校,都需要学籍才能接收。爸爸

    计划的是在青红蓝读完这一学年,明年下半年全部孩子回老家上学,但

    学籍的事看不到解决的希望。其他从青红蓝转学回乡的学生,都需要在

    当地托关系,爸爸妈妈离乡多年,又没有这方面的人脉。

    如果姐弟们回乡上学,爸爸妈妈只能派一个人陪同,另一个留在北

    京挣钱,这是好不容易商量出的方式。从来没有分开过的家庭,要拆成

    两拨。

    妈妈可能是留在北京的那个人。在家里,她是主要的收入来源。卖

    水果辛苦,四点多去十公里外的市场进货,七点多出摊,晚上八九点才

    回来。爸爸的出摊时间晚一些,早晨进货回来,把几个孩子送到公交

    站,可以回来补个觉。以前摊子被抄那段,爸爸每天喜欢喝两顿小酒,妈妈颇有抱怨。

    冬天骑三轮车去农贸市场出摊的途中,经过一座公路桥,桥底有一

    位北京老人开着自己的三轮车,车上载着一套DVD音响,停在桥底自己

    拿着话筒唱K。妈妈看着说,“命不好,没生在北京,各种照顾”。

    对于几个孩子,妈妈的打算是尽量让她们好好上学,“不要像自己

    这么辛苦”。北京通州管头村,师生聚餐中,三好学生奖状被撕坏弃在地上。北京顺义庄子营,兄妹们在凌乱贫穷的家中看电视。车间里的母女

    天津的小屋

    对可心来说,天津是一股臭气,和一个庞大怵目的垃圾堆。

    臭气开始似乎是香的,“像烤地瓜”,闻久了才觉得臭,来自附近的

    一家油漆厂。垃圾堆则在租屋附近的十字路口,吸纳了全村的产出。每

    天清晨,可心坐在妈妈的电动车后座上出门,去“小饭桌”,迎面就是那

    个大垃圾堆。

    臭气和垃圾堆都从不掩饰,毫不避讳,大约由于这是天津远郊,任

    何市容整治和人居环境的需求,都不必拓展到这里。至于城中心,可心

    从没去过,不知道还有另一个天津。

    妈妈把可心搁在“小饭桌”,自己赶五十里路回车辆配件厂上班。天

    上还缀着疏星,可心只能在“小饭桌”待上一个多小时,等待幼儿园开

    门。傍晚工厂总是加班到出天星,可心又需要在“小饭桌”独自吃饭,待

    上两个钟头,等待妈妈接回住处。

    在“小饭桌”,可心并不只是吃饭。主人收了妈妈的饭钱,仍旧派给

    五岁的她一宗活计:照看比她更小的两三岁孩子,以此抵消她在这里多

    待的时间。这个过程从幼儿园持续到小学。到了暑假,幼儿园关门,可

    心更要整天待在这里,另出钱主人还是不高兴。

    回到“家”,已经黑定了,倒头就睡。

    除了睡,小屋里也不能做什么,即使是最小屏幕的黑白电视也没

    有。冬天没有暖气,一块板的墙壁挡不住寒冷,更是只有立刻上床,母

    女抱紧来储存体温。但这却是爸爸妈妈的婚房。爸爸妈妈在工厂相识,由工厂老板主持结婚,腾出这间员工宿舍,一间石棉瓦顶的板屋。

    以前,小屋里有爸爸的声音和气息,但在六岁那年消逝了。年纪并

    不大的爸爸,肝却硬化了,拖了三年后去世。三年之中,本来瘠薄的家

    底也像他躺在床上的身体一样干枯了,在娘家村庄里买个路边房的想法

    落空,还“摆了几万块账”。妈妈想要加班多挣钱,只能把可心送回老

    家,孤身在天津打工。

    犹嫌不足,一年之后,疾病的阴影又来到了可心身上。妈妈从天津

    回内蒙古给爸爸做周年祭,从天津登车,可心在外公家里忽然倒地了。

    抽搐,口吐白沫,眼睛歪斜。民间称作“羊癫疯”的症状,就这样找到了

    这个小女孩,吓坏了刚刚松开她的外公,二姥姥过来拿缝衣针扎虎口脚

    心。此前她只是有点单薄、敏感,每到阴雨天气,想念爸爸妈妈会哭,有时显得过于懂事,有时又有些不懂事。这自然也是经历造成的。谁知

    道这和癫痫的因子有关呢?

    就像门前杨树下面,平时只是腐殖质的一块草地,阴雨天气过后,就生出蘑菇来。蘑菇长出之前,谁能在土里辨出征兆?

    连续十分钟的抽搐过后,世界改变了。虽然这个过程,她自己完全

    不记得。在女儿身上,开始了和父亲一样冗长的治疗过程,比起父亲的

    来日无多,女儿的疗程看不到终点。

    电击成了这个小女孩生活的一部分,这是一个独自承受的过程,没

    有妈妈陪伴,只有瀑布一样的泪水,清洗大脑皮层接上电极的记忆。事

    后她也只能用一个字描述:疼。

    另外是背部——针刀闭合性手术,打麻醉药后,扎入蚊香粗的针

    头,向神经丛注入药物,四十个创可贴蒙上针眼,像课桌那样排列,让

    人难于面对这个完全没有发育的背部;带着旬月的疼痛,不能触碰和沾水,甚至出汗也成了禁忌,只有压抑住的哭泣,是略微被容许的身体反

    应。

    定期来往于大城市的奔波,可心仍旧没看到过城市究竟是什么样,或许只不过一座大医院。回到内蒙古老家,她才觉得安心,“这边有爷

    爷姥姥。那边的小朋友说话,有时听不懂”。

    候鸟家庭

    古碑村是接近牧区的地带,村民没有草场,但空旷的土地,吸引了

    上两代汉人移民。可心的曾祖父来自辽宁东港,从海边到这里,“走了

    两千里路”。

    见到母亲刘云的时候,我感到在这处北风冷硬的旷野上,她的身体

    和女儿一样,显得过于单薄了。似乎正是为此,她的肩背上经了过多的

    事。初中毕业后,回家干了四年后,好容易得到机会当了代课老师,却

    因为一些不太能说清楚的原因,放弃了进修以后考公办教师的机会,给

    本身是老教师、一心想女承父业的可心爷爷留下了很大遗憾。“她的课

    我去听过,感觉还可以,思维比较清晰。”

    刘云二十岁那年结婚,在村里开店,丈夫是个跑车的司机。这段婚

    姻却只维持了五年,她自己不愿提及,是可心的姥爷和姨姥姥透露的。

    这段婚姻给可心留下了一个哥哥,爷爷说,那边的继母对孩子“不是一

    般的不好”,好在孩子成年当兵了,一年会来玩一次。

    婚姻结束后,刘云1994年出外打工。最初在辽宁跟着二姨干零活,后来到了天津的液化气罐厂,再后来到村办汽车配件厂,先做面包车,后来转产做品牌汽车的冲压件,遇到了在车间带班的可心爸爸,也是在

    天津打工的内蒙古人,从小失去母亲,父亲也过世了,“没有房,没有

    地,只是一个人,春节都来我家过”。对于两人的恋爱,家里人不太赞成,刘云还是在二十九岁那年第二次结婚,在四年后有了可心。

    两人结婚时在影楼照的是最便宜一档的婚纱照,花了398元,当年

    拿回来,一直挂在老家的墙上。照片上的爸爸很清瘦,有那种身世贫寒

    的人脸上常见的过于严肃的内秀,左手大拇指少了一截,被冲床的牙齿

    带走了。

    四十岁这年,刘云又成了单身母亲,不同的是这一次,一个有癫痫

    的小女孩,成了她终生的担负和依靠。

    因为爸爸那边没有后方,可心和父母的轨迹分分合合,像一只翅膀

    未长成的候鸟,往返于天津和内蒙古。可心出生在姥姥姥爷家,六个月

    大时妈妈和姥姥一起抱着可心上天津,姥姥带了四个月,一边做着七个

    工人的饭,没法打工挣钱。到了十个月,妈妈自己带可心,一直到十七

    个月断奶,送回内蒙古,交给姥姥姥爷,只能过年见到爸爸妈妈。

    爸爸患病后回到了古碑村养病,去世前一段想回长年待惯了的厂里

    看看,一家三口就回了天津,可心在那边幼儿园待了几个月,爸爸病情

    实在严重了又回来。这时爸爸鼓起的肚子已经消下去,神志模糊,进入

    肝昏迷期,两个月后就去世了。

    “头七”之后,妈妈仍旧出外打工,直到六岁可心发病,妈妈又带着

    她上天津,待了一年半,定期去北京治病,在天津上了半年小学。工厂

    搬了地方,离能上小学的地方实在太远,坚持不下去了,才回到姥姥姥

    爷这里来。

    可心喜欢姥爷。晚上要揪着姥爷的奶头睡觉,放学回家,也要先摸

    两把姥爷的奶,才肯去玩耍。除了功课,姥爷也教可心怎么做人,怎么

    在学校和同学相处。

    姥爷是民办教师出身,在村里教了四十年书,他的退休工资是全家开销的重要来源。受姥爷的影响,可心的理想是长大了当教师。可心的

    舅舅两口子在外打工,和妈妈在一个厂里,家里的地每年一千块包给别

    人了。可心生病后,妈妈借了舅舅四万元。

    今年舅舅想在家买一群羊,和人合股包牧区蒙古族人的草场来放,因为本钱少没有谈成。舅舅身上有过敏性红斑,是十几年前在一家粘面

    板打工时得的,那里需要用高温压木板,冒的烟有毒,经常咳嗽,去小

    诊所输液,又染上了这个病。一瓶擦痒的膏药百来块,只能管几天,有

    些抹不起了。

    舅舅有一个孩子,有时表兄妹吵架,表哥说这是我家不是你家,你

    走。可心就哭起来,又说“等我妈以后盖了新屋,不让你去玩”。

    眼下姥爷的身体不大好了。坐在炕上,以往的吹拉弹唱也无心理

    弄,他忧虑的似乎不是自己的脑血栓,倒是眼前的女儿和外孙女。妈妈

    等不到姥爷过生日,就要回天津打工,可心不想妈妈这么快走,但她知

    道,“不走不行,不然没钱”。

    可心不愿听人提起爸爸。姥姥提了名字,她赶忙去捂嘴。她也没对

    妈妈说过想爸爸。但表哥说,可心告诉过他,做梦梦见爸爸站在屋门

    口,喊她出去玩。她一答应,爸爸却消失了,弄得在以后的梦里,她不

    敢应声,却又害怕爸爸伤心。

    爸爸在医院里去世,可心没有在场。上山时舅舅抱着她,最后看见

    的,是封住了爸爸的大棺材。

    我们和表兄妹出去玩,来到附近杨树林中。雨后覆盖树叶的泥土散

    发腐殖质的气息,像是一转眼工夫就长出了蘑菇,植株大小和形态各

    异,有的像是刚刚脱离腐殖质,还没有转变好,却都可以采摘食用。可

    心开始胆怯,担心有长虫,后来终究和我们一起,采摘星星点点的萌芽。这在她是难得的娱乐,姥姥说她小时候“不玩”。即使是在天津,她

    也从未去过公园,看过电影之类。

    我们又去姨姥姥家摘沙果。姨姥姥家的院门锁着,翻越石墙进去的

    时候,可心吓得哭了起来,但仍旧在我的扶持下翻了进去。院里两树沙

    果累累低垂,颜色鲜红,只是终究酸涩有余,甜香不足,像这旷野上出

    产的滋味。小女孩攥着袋子捡拾。

    姨姥姥回家,告诉我们妈妈临产是她陪伴去的医院,新生儿从产房

    抱出来,眼睛瞪得溜圆,自认粗通相术的她发现可心耳后一边有个梅花

    烙,现在成了一个点儿,“不是两边,两边有就好,是真花姐,长得好

    命也能好。一边是假花姐,长得好,命不成”。姨姥姥又说,可心是忙

    碌命,从小啥都懂,唠嗑像大人。“有福的孩子不拿事,像这么大,要

    里外不拿事,只知道玩,就有福。”

    可心以后的发病,似乎印证了姨姥姥的判断。发病之初每个月都会

    抽搐,治了一年多,药物控制住了,最近一年只抽搐过一次,第一次做

    脑电图时,“大脑五个地方放电”,2015年8月减到了一个地方放电,但

    仍旧需要长期药物控制,前期的治疗花掉了十四五万,现在每个月的花

    销都在一千多元,问题是癫痫病的治疗没有明确的期限,一眼望不到

    头。四十岁的母亲,觉得走起来太累了,但“还不能死,还能去奔,为

    疼你、爱你的人减点负担”。

    一个人太艰难,父母曾经跟她商量过再婚的事,妈妈回答“想再挺

    两年看看”。

    冲床下的生计

    一年多之后,我从天津刘园坐两个半小时公交,去可心母亲工作的

    韩家墅村。半年以前,她离开武清的厂子,转到了这里。以前的厂效益不好,总是拖工资,干了十二年的刘云不得已离开。

    老板说:“你们都走吧,看着我死。”这句话让刘云莫名想起丈夫去世的

    情形,当时她在家里侍候了大半年,两手空空,会想到不如早些出门打

    工。

    这年5月,我接到刘云的短信,说姥爷半月前去世了。“虽然心里有

    太多的舍不得和不愿意,但是没办法,生活就是这么残酷”,短信散发

    出少有的叹息,我似乎看到了那头无力的情形。办完了丧事,眼下她需

    要再次出门打工挣钱,“因为小可心暑假还得上北京”,眼下可心在家只

    有跟着姥姥了。

    这里仍旧是一家汽车配件厂,厂房不起眼地隐没在村子里,铁栅门

    里边有一个院子,一边是厂房,充斥着冲压床隆隆的轰鸣,带着间歇的

    节奏;另一边是库房,零散地堆放一些部件,显得有些空荡。刘云的住

    处就在库房空荡的一角,没有隔墙,刘云说:“白天跟件儿打交道,晚

    上还是跟件儿打交道。”

    和这些库房的部件不只是做伴而已,夏天潮湿,部件生锈得快,到

    了八月要除锈,用百洁布擦,锈蚀严重的手持砂轮打磨,这项活计比通

    常的操作冲床重得多,手上酸痛不说,铁锈呛人,戴着的口罩,半天就

    变成黑黄,无法洗净。

    住处只是一张铺着油布的床,和一张摆零碎用品的桌子。铺油布是

    因为工友和弟弟会来坐坐,他们穿的是带油污的工作服。桌上有两包五

    块钱的将军烟,“白天抽三四根,晚上抽得多,十根八根”。这是丈夫去

    世后学会的。烟丝是节约的选择,桌上还有装烟丝的盒子和卷烟丝的小

    条纸,五十块买一包能吸半年。烟丝的纹路,似乎已经融进额头,微笑

    时也难以化开。桌上最显眼的,是《伊索寓言》和《唐宋诗词》两本

    书,这是可心暑假在这里的读物。前一阵过中秋,老板感谢她天天加班,发了五百块购物卡,她全给

    可心买书寄回内蒙古了,让她别弄丢了,“看够了还能卖钱”。上次期末

    考试可心考了班上第一,不放心还自己到隔壁班去查,确认是全年级两

    个班第一,不去查的话,“假如别班的倒数第一比这班还高,那我排第

    几?”

    坐在油布上,刘云讲述了姥爷的过世。以前担心的是脑血栓,谁知

    道落在食道癌上,发现时已是晚期。做了三次化疗,回家后第四天凌晨

    去世。姥爷去世时说,自己对人世没什么愧疚和留恋,“只是没亲眼看

    着可心把病治好了”。可心哭得谁也哄不好,当时担心她发病,还好没

    事。今年忌日时,可心又哭得不可收拾,大人哄不住也陪着哭,直到哭

    睡着了。天津郊外的工厂里,可心的母亲在车间登记处上班。

    可心姥爷的去世,让刘云感觉天又塌下来一方,只剩下自己这一角

    了。奇怪的是,看起来黎黑消瘦的刘云,四年来从未生过病,或许因为

    不敢生,“心里有个信念,不能倒下,倒下了闺女怎么办”。还好这一年

    多来,可心在药物控制下没有再发病。

    没有了姥爷的退休金帮衬,看病压力更大了,这次上京又花了三万

    块,因为挂不上正规大医院的号,只能在一家民营医院,又不是在科右

    前旗本地,报销历尽周折。还好家乡上学不要钱,学校管一顿饭,还联

    系了一个公益组织每月补助可心200元钱。

    妈妈对可心说:“你现在不用我养了,我给你吃药就行了。”但药钱

    远比饭钱贵,刘云为了多挣点,每天在入库的活干完后,下车间加班,这样可以将原本2700元的工资提到3600元。可心在这里玩时,伙食跟着

    工人吃,早餐刘云总是自己买一个韭菜饼,给可心买烧饼夹里脊,两人

    同喝一杯豆浆,一共五元钱。

    车间入口有一间小办公室,是刘云上班的地方。她在这里的工作,不是坐办公室那么简单。

    工作内容仍旧是那些部件。从打电话订购、接收,到拿进办公室暂

    时堆放、清点登记,再拿去相邻的库房上架保存,一件件都要亲自过

    手。部件装在纸板的小盒子里,看上去和快件的小包裹差不多,区别在

    于,它们很沉。拿到手里,重量几乎猝不及防。刘云已经习惯。有些部

    件似乎不可能由一双女人的手,尤其是像刘云这样瘦弱的手放到三层货

    架上去,它们和一个婴儿那样沉。但这是她日常的工作,并不会喊车间

    的师傅帮忙,在账目上也不会出错。

    可心夏天大部分时间在这间办公室里玩或者做作业。当办公室清

    闲,妈妈下相邻的车间干计件活路的时候,她也不能跨越界限,走进车间的大门。那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世界,虽然有操作的人,冲床却是统治

    者。

    庞大的冲床,每架都有两层楼高,悬在人们头顶,液压和气动的连

    轴带动冲锤上下,反复把塞入车床的钢板轧成汽车底盘的模具,胃口永

    不餍足,操作的人则是喂食者。液压的冲床每次上下需要有一次停顿,由一个专人操作电钮,气动的冲床则无需停顿,但仍需要一个专人在

    旁,手按在制动按钮上,随时防止出现意外。

    冲床吃下一个人的手指、手臂乃至性命,都不是稀罕事,到了晚上

    精神疲倦时更易发生,可心爸爸的大拇指就是在喂件时工友错按了电

    钮,来不及收手失去了。

    车间里只有刘云一个女人,开头时候看到机器就想跑,不敢伸手。

    但后来她成了熟练工,在从前的工厂里当过带班工长。

    只有中午休息的时候,可心会到车间里来,她在机器中间留下了一

    张照片,黑暗闷热的空间里,剪着短头发的她,感觉浑身汗透发黑,衣

    服粘在了身上。没有风扇或空调,那些机器投下庞大晦暗的阴影,也像

    是在窒息的暑热中汗透,凋谢了。一切鲜亮柔和的颜色都已褪尽,略去

    了必需之外的感官需求,剩下生存本身。

    这是可心的天津,一张洗不透亮的底片。她没有想过去寻找更好的

    背景。连村子里那条到了晚上热闹起来的小街,母女也从来没去逛过

    或“打牙祭”。

    好在古碑村把母女纳入了贫困户安置房计划,“房子在你们采蘑菇

    的杨树林边上”,盖了一半。“除了我们娘儿俩,其他都是五保、孤

    寡。”说到这里,刘云黎黑的脸上初次有了光,显出这并不是她本身的

    肤色,“你再去的话,村子翻新,刷白漆,装了路灯,晚上走路都亮了”。

    在这个堆满小件重物的车间办公室里,她身上还有一点点的教师影

    子,隐约得看不出来,却又并非不存在。破碎的蛛网

    2018年春节之后不久,北京残冬的雾霾天气里,东北五环外的京旺

    家园,我再次见到了陈阳和辛琴母女,还有陈阳同母异父的小弟弟糖

    果。

    比起半年前在河南西部一个小城里的见面,这次的情形显得平淡,屋子里的人少了很多。担任父亲角色的人也始终没有出现。好在糖果和

    陈阳都长大了一点,对襁褓中的糖果来说,看上去是很多,对将要迈过

    十四岁门槛的陈阳则是不小的变化:她不上学了。

    “学不好了。不想上。”她摇摇头说。

    辛琴在考虑让她干点什么,挣点钱开花店,陈阳没兴趣。她更喜欢

    跟着妈妈学做菜,“油盐比我拿得准”。前两天她终于学会了擀面包饺

    子。抱弟弟是她的另一项爱好,尽管她曾接到生父的指令:趁妈妈不注

    意,打他。“(生父的指令)坏的”。

    陈阳不把生父叫爸爸,而叫“小月他爸”。小月是三姐妹中最小的一

    个,父母离婚之后判给父亲“老陈”。陈阳和二妹陈明跟了母亲,母亲以

    后又认识了现在糖果的父亲。陈阳和陈明把糖果的父亲叫“爸爸”,但这

    个爸爸并没有陪伴母女俩过年,他回了安徽一座县城自己的家里,在那

    里他除了父母,还有妻子和另外两个儿子。糖果上的是单亲户口。

    因为寒假时间短,陈明没有跟着母亲和姐姐到北京来玩,她在老家

    跟外公外婆一起住,过年期间走亲戚拜年,“收点压岁钱开学了用”。她

    一共收到了一千多块压岁钱,这对于眼下的母女们来说,其实是个大数

    目。糖果的父亲过年没有给辛琴寄钱。他是个建筑工程承包商,但去年

    一年没有赚到钱。在北京的KTV包厢里认识时,他出手阔绰,担任陪酒

    女领班的辛琴觉得他很有钱,但过后发现“只是一层皮”。除了租屋里两

    台报废的复印机,他没有什么值钱的家当,反倒要刷辛琴的信用卡和花

    呗账户。陈阳搭手抱小弟弟的空当,辛琴忙于在淘宝上替商户刷单,赚

    取零用。

    陈阳接到了三妹陈明的信息,要陈阳去奶奶家看她。姐妹已经半年

    多没见面了。

    以前,三姐妹跟着爸爸栖身在县城车站附近的小餐馆阁楼里时,妈

    妈在外飘荡。这个家始终没有完整的时候,像一块破碎无根的蛛网,随

    便粘连在什么境遇上面,就在那里生长,呼吸。

    父母与姐妹

    去年国庆假期里,小城一幢居民楼底层,我见到了辛琴和四个孩

    子。此前我通过班主任木槿,听到了陈明的名字。木槿注意到陈明的原

    因是,她永远是班上最后一个缴纳费用的孩子,也不交家庭作业。回报

    老师的询问,只有无穷的眼泪。

    眼下的陈明已经好了很多,在三姐妹中,她显得是最开朗的那个。

    变化始于母亲辛琴回来,从小餐馆阁楼里带走了她和姐姐。被留给父亲

    的陈月,以前是最活泼爱笑的开心果,眼下则成了最沉默的那个。

    母亲也只能带给两姐妹这间暂时栖身的租屋,和一个从前在北京

    KTV里一同坐台的姐妹合住,两家的婴儿共同躺卧在客厅水泥地上铺的

    爬行垫上。相形于垫子的鲜明颜色,陈年墙壁显出暗淡,卫生间马桶的

    冲水口堵着塑料布,只能用盆子接水冲,门外刷着“严格落实防尘污染

    防治措施”的标语,一个月七百块的房租,不知道能支持多久。但对于两姐妹来说,这似乎已经足够。

    妹妹陈月是客人,过来一趟很不容易,需要经过父母之间的反复交

    涉。辛琴的手机上保留着很多前夫发过来的辱骂信息,其中密集夹杂了

    不堪入目的脏话,使人头皮发麻。无尽的争吵似乎从婚姻第一天就开头

    了。

    现年三十四岁的辛琴,上学只到初一,2003年在市里一家餐厅做服

    务员,和后厨炒菜的前夫认识,次年就生了老大陈阳。陈阳一岁多的时

    候,辛琴肚子里怀着老二陈明,和前夫补办了婚礼,以后三年又生了陈

    月,“二十五岁以前生了三个小孩”。

    “怀上老大我就后悔了。”辛琴说,感觉自己和前夫还是没啥感情。

    此前她在罗山打工时有一段初恋,因为母亲嫌男方家里穷,年纪也大八

    岁,阻止了这场恋爱。认识前夫后,有些想报复母亲,就草率地同居

    了。怀上陈阳后她想药流,又怕疼,前夫又说打胎比生孩子还疼,就这

    样生下来。因为头两个都是女孩,就没有办准生证,想留给以后的男

    孩,不想始终没有生男孩,“这也是婚姻破裂的一个原因”。

    生孩子之后,辛琴不再打工,前夫也常常下岗,怀陈月五个月的时

    候,两人在火车站附近开了家快餐店。小店生意很忙碌,直到生孩子那

    天辛琴还在干活,生产之后第二天,“老陈催,还躺着干啥,我就捂着

    肚子,从楼上下来蒸大锅米饭”。月子里辛琴需要每天切两大盆辣椒,收饭钱,还要出去送快餐。

    小店的生意不错,却因此引发了两人的矛盾。辛琴身材颀长丰润,皮肤白皙,容颜秀丽,在小地方显得很出挑。小店前边有个工地,辛琴

    收钱的时候,民工喜欢结伙来吃,不在的时候,工人都不来了,丈夫一

    方面希望她招徕生意,同时又难免嫉妒,为此摔盆子砸碗。辛琴觉得,丈夫是独生子,从小娇养,特别喜欢吵架骂人,一开口

    让人头皮发麻。家境又穷,很在乎钱,这是后来两人婚姻出状况的原

    因。小饭馆也给附近夜总会里的“公主”之类送餐,据辛琴说,丈夫觉得

    KTV赚钱多,让辛琴出去做。断断续续吵架两年多,到了2013年,一个

    辛琴的同学在当二奶,来找辛琴出去玩,见老板吃饭,“老陈鼓励我

    去,还让我弄好头发。我就失望赌气”。

    同学把辛琴带到饭局,因为迟到辛琴被罚一口气喝两瓶啤酒,喝了

    一半发现就剩自己和老板在那儿,老板比辛琴爸爸只小两岁。后来就啥

    也不知道了,被老板带去宾馆开房,事后给了一万五。“我把钱给了孩

    子他爸,他爸很高兴,说钱来得真容易。”

    辛琴开始跟着老板,一起玩,住宾馆,见朋友。老板还想辛琴给他

    生个儿子,“我想就这样过也行,他每月给我钱,有固定收入,我交给

    老陈,他不用吵架打小孩”。丈夫要求辛琴每月给家里三千,老板给了

    两个月,“后来我又想要五千”,老板没给,老陈又要辛琴敲诈老板,威

    胁告诉他的家室,辛琴吓住了,就不再联系老板,和丈夫的关系也完全

    破裂,在外飘来飘去打散工,做零件,住在母亲那里,有四个月没见到

    小孩。有次去小月幼儿园接她过生日,老师告诉了丈夫,丈夫截住辛琴

    辱骂,过生日的计划泡汤。另有一次,孩子舅母带着陈明偷偷去见妈

    妈。

    后来,辛琴一位表姐在北京KTV里当经理,让辛琴去帮忙做服务员

    领班,一月五六千块收入,陪客人喝酒另有小费。在北京干了大半年,直到2015年3月回来,找律师办理离婚,中间有两年在外,三个女孩跟

    父亲住在小餐馆里。

    三个女孩的归属,成为离婚中最大的矛盾。法庭起初调解男方要两

    个,男方说他没本事养不起,需要女方一次性付20万抚养费。三姐妹的

    奶奶想要老大陈阳,小时候奶奶带她到一岁多,但父亲不想要。陈明心思细敏,晚上躺在阁楼里睡不着,觉得父母“离不离都不行”。后来听见

    爸爸打电话找妈妈的律师交涉,妈妈说要姐姐和自己,“心情就很好”。

    经过律师调解,丈夫要了最小的陈月,说小月最聪明,“以后全指

    望她了”。事后辛琴却后悔了。

    陈月是三个女孩中最伶俐活泼的,长得乖巧可爱,辛琴说是个“小

    精灵”,小时候父亲也最心疼她。让辛琴担心的是,父母离婚后一年

    多,小月的性格变化很大,和陈明似乎倒了个儿:爱笑爱说的她变得沉

    默。人也晒得很黑,个头似乎停在了原来的位置,学习也退步了。

    问起在爸爸那边的生活,小月说“过得还行”,但不喜欢在外打工的

    爸爸回来,回来“看我学习不好”就要打。小月的作文是全班写得最好

    的,语文也能考九十多分,数学七十多,但这并不能满足父亲的要求。

    作业没写好要打,字写大了要打,有时作业完成得齐整,爸爸以为抄

    的,还是要打,用手指节敲头。奶奶想劝止,爸爸说你管不着。提起爸

    爸,小月记忆中“没有对我好的时候”。

    奶奶本来心疼的是陈阳,陈月喜欢吃豆腐,但奶奶一次也没做过,平时早晚饭奶奶做的是稀饭就泡椒,小月只好吃方便面,只有中午一顿

    干的。

    到妈妈家里,陈月几乎不怎么说话。辛琴一再追问,说是爸爸交代

    了,不能跟小弟弟玩。来了不敢跟妈妈睡,不敢和妈妈亲近,“怕回去

    被爸爸骂”。辛琴问小月是否喜欢小弟弟,小月不敢回答,说喜欢怕爸

    爸不高兴,说不喜欢怕妈妈不高兴,只能说“不知道”。有次小月还曾经

    问辛琴:“爸爸总叫你老母狗,你真是老母狗吗?”

    三姐妹中,小月的普通话口音最标准,吐字脆生生的像播音,唱歌

    最动听。但这次过来,怎么叫她唱,她也没有开口。妈妈的手机里保存着去年陈阳给小月录的歌:

    我有一个家,幸福的家。爸爸妈妈还有我,从来不吵架。爸爸本领

    大,让妈妈管着家。我们三口一家人,我最会听话。

    我有一个家,快乐的家。爸爸妈妈还有我,在一起玩耍。爸爸去挣

    钱,让妈妈管着家。我们三个在一起,什么都不怕。

    当时小月还很活泼开朗,满脸笑容。辛琴总是怀疑,半年里发生了

    什么事,又问不出来。

    离婚后那年的暑假,陈阳到北京玩了一趟,回老家后去看望小月,和小月比手:“你看我的多白,你的晒得多黑。”过后陈月问奶奶:为什

    么妈妈带两个姐姐走了,不带上我?奶奶只有哭泣。

    眼下辛琴想把小月也要过来,生父不答应。辛琴感到后悔,“当时

    他说我能找大款,养得活三个,我就赌气,不要都不要”。

    在租屋里,小月最后轻声说:“以后想跟妈妈生活。”

    蟑螂与盒饭

    辛琴离家期间,三姐妹一直跟着父亲和奶奶住在小餐馆。

    “记忆里就是炒菜,卖饭。”爸爸没有帮手,从上学前班起,陈明就

    需要和姐姐一起给店里送外卖,给路边执勤的交警,汽车站司机,阳光

    娱乐会所的“公主”,还有电脑城里的员工。有时电脑城的电梯停运,需

    要爬三四层。不论冬夏,学校十一点半放学,十二点二十回家开始送

    餐,一直到一点半自己吃饭,学校两点一刻下午上课,一点四十五就得

    从家走。

    冬天送外卖两个女孩不觉得冷,因为要来回送上好几趟,赶得浑身发热,讨厌的是总要过马路,手上拎着东西两边看车流,另外是下雨,害怕脚下打滑,手上掂着的汤洒了。每次是几份外卖一块送,有时在路

    上停一下,揉一揉酸痛的手腕。小月长到三岁多,也跟着两个姐姐送

    餐,拎一盒米饭走在后面。

    送餐路上除了辛苦,更怕出岔子被父亲责罚。譬如同时两个地方要

    盒饭,送错了地方,回去父亲拿饭盒砸陈月,店里用餐的客人都看着,陈月就会不由地哭起来。平时出去玩,回来晚点也要挨打,“说不上来

    有对我们好的时候”。父亲的脾气特别呛,张口就骂,陈明胆子小,挨

    了骂要哭,哭了就要挨打。

    妈妈以往在家的时候,父母也经常吵架,吵得太凶,会动手,妈妈

    打不过爸爸。妈妈出门后,爸爸的脾气更大了。

    饭店从前是两层,加了一个隔层,姐妹三人住在隔层的阁楼里,特

    别黑暗闷热。没有书桌,写作业是在店里餐桌上。

    我和三姐妹一起去小餐馆。餐馆在汽车站旁边一条小巷子里,附近

    的商户都还认识三姐妹,说她们当时送饭辛苦,懂事。店铺屋顶低矮,不易想象怎样容纳下三层。底楼的水泥地面铺上了瓷砖,新的食店老板

    说来时里面很脏,打扫了两天。二楼的夹层光线阴暗,屋顶很矮,只有

    一扇小窗,现在是店主的母亲住,店主说到了夏天要把母亲送走,阁楼

    上太闷热,不能住人。

    当初三姐妹住着的时候,有时半夜热醒了,开壁扇开不动,浑身是

    汗。爸爸不让去三楼睡,不舍得开空调。三楼是妈妈在时装修的包间,太热时带着孩子上去铺席子睡,为装修花费父母也吵了架。没有地方洗

    热水澡,妈妈在时为夏天冲凉也和爸爸吵架,爸爸嫌浪费水。

    在店里长到五岁的小月,最大的记忆是脏。晚上放学回去,店里桌上地下都是稀脏的,蟑螂来回爬行。打开空调,会喷出很多蟑螂。晚上

    出来上厕所,灯一开遍地蟑螂。有一次电视坏了请人维修,师傅站在凳

    子上抱电视,差点把电视扔了,电视一移动出来太多蟑螂。这些蟑螂在

    今天的梦境里仍旧跟随着小月,让她觉得一直还在小店里。

    虽然不会因为送餐出错挨打,小月在小店里也有一次难堪的回忆。

    爸爸让小月去洗头,小月不肯去,拽着桌子不走,爸爸使劲拽她的腿,把客人在吃饭的桌子拽歪了。

    父女之间的温馨记忆,只有单单一次。一个周日,父亲骑着电动

    车,把三个女孩前后带上,和邻居家小孩一起去郊外水库玩,在草地上

    采了很多大蘑菇,晚上回到市内,又到百花园去看花,那天父亲没有骂

    女孩们,有时高兴了,也会露出些许笑容。平时,女孩们始终怕父亲。

    陈明说,以后生父过世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哭”。

    母亲出走后的棚屋时光,正是木槿看到陈明经常哭泣的时段。学校

    要缴费不敢跟父亲说,一说就要被“吵”。提起这些事,陈明又失声哽咽

    起来。在学校里,陈明没有朋友,“自己不想找别人玩,也没人跟我

    玩”,近乎患上了自闭症,也没有心情做作业。

    离婚之后起初母亲去了北京,两姐妹跟着姥姥住,陈明的状况渐渐

    好转起来,开始和人说话。有一天中午,陈明的作业没有完成,木槿特

    意把她留在了学校,逼着完成作业,姥姥送来午饭,从那以后就能主动

    完成作业了。眼下陈明的成绩已经居于班上中上等。提起这段经历,陈

    明的眼里又噙了泪。

    佩奇和风车

    在妈妈家里,小月大多时候一个人待在阳台,拿毛笔画画,或者玩

    玩具。笔下是恐龙或小猪佩奇。小猪佩奇画好了,拿起来端详半天,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后来想起是少了条小尾巴。小月和陈明都能如数家珍

    地说出佩奇的一家人:猪爸爸有胡子,猪妈妈穿裙子,佩奇是女生,有

    个弟弟乔治。还有班主任羚羊老师。

    我们到小巷里的商店去买佩奇饼干。小月犹豫之下选了盒配有乔治

    和猪妈妈玩具的,虽然里面没有佩奇,佩奇是和猪爸爸搭配。回家后陈

    明和小月分了饼干,留给陈阳两个。小月留在阳台独自玩玩具,一人分

    饰几个角色,演出小猪家庭的对话。

    乔治:佩奇什么时候来?

    妈妈:过两天就来。

    乔治:两天是几天?

    又让猪妈妈和乔治捉迷藏,一个放在自己过夜的床铺上,一个放在

    床下。乔治问:妈妈,你在哪里?

    一会儿乔治又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陈明拿了一个发卡,进来给小月戴,是一个甜美系的儿童发扣,小

    姨给的。发卡有些不灵便,小明又取下,让小月先不要戴,戴的话自己

    取,不要让奶奶取,会疼。小月把发卡给猪妈妈戴上了。独角戏变成了

    二人转,小明:“猪妈妈,你打扮得太花哨了,还是做回自己吧!”小月

    接话:“不适合你们猪族。”

    弟弟也被抱到阳台床上,一会儿弟弟流口水了,小明催小月去拿纸

    巾,小月拿来了,看着姐姐给弟弟擦嘴,仍旧不敢逗弄弟弟。

    妈妈有意让小月帮弟弟翻身,小月犹犹豫豫地过来,一个人翻不

    动,小明来帮忙。陈阳一直在厨房炒菜,好容易出锅了,放下菜盘又接过弟弟。妈妈让小月帮着收拾桌子,小月把第二次买来的佩奇夹心饼干

    喂给陈阳吃。桌上有一小碗豆腐,是专门做给小月的。

    饭后妈妈给小月收拾行装,邻居大妈送的月饼给了小月一盒,毛笔

    字帖,另外还装了一根小明送给小月的跳绳。

    我和两个姐姐一起,送小月回奶奶家去。奶奶和小月在胡店乡街上

    租房住,便于小月就近上学。需要乘公交车到汽车站去换乘乡村班车,下了公交穿过一个菜市场,陈阳去市场内的一家诊所去找陈医生换零

    钱,这是一家不起眼的小诊所,以前三姐妹出生没有上正规医院,都是

    在这里由陈医生接生,生病也都在这儿看。

    换到了零钱,出市场穿过一个铁道涵洞,头顶火车正隆隆驶过,小

    月说她每次路过这里都害怕,又臭又黑,头顶还往下滴水,我们不得不

    和别的行人一样,来回绕着走避开。小月还怕菜市场里的活鳝,滑溜溜

    地像要黏到身上来。这种记忆或许在妈妈子宫里已经开始,怀上小月以

    后,妈妈常常带着陈阳和陈明,来回经过铁路涵洞去诊所检查或者锻

    炼。

    乡村班车驶过茫茫田野,树林和空旷麦地交错掠过,小月捡到了一

    个风车,和大姐轮流伸出车窗,看风车急速转动玩。

    路上小月想上厕所。司机不大想中途停车,陈阳准确地指出在某个

    地方下车有厕所,带着小月下车,飞快跑进一家院子,如同去诊所换

    钱,和主人打招呼,一会儿又跑回来。陈明说,姐姐数学很差,但记地

    方和名字很准。以前送小月回家,来回两趟记住了这个地方。

    到了胡店乡街上,只有一条主要的街道,布满坑洼,没有什么行

    人,我们时时踮脚和跳步躲开水洼,有时经过晒在地上的粮食,两旁的

    砖房灰头土脸,有些刷着“包治结巴”的广告。很少有这样陈旧破败的街道,似乎一开始就被完全遗弃了,结巴失声的是它自己,无法讲述如此

    繁多坑洼的来历,和乡村深处的真相。只有小月的风车拿在手上,是这

    条街道此时唯一的颜色。河南西部某地乡下,三姐妹走在回奶奶和小月家的路上。

    小月和奶奶的租屋在一条下坡街道的半坡上,靠近破败的小学,路

    面的水泥都已裂开,大股的污水分合流溢,垃圾堆遮住了“心灵美语言

    美行为美道德美”的标语。各家屋前晒着刚掰下的玉米,却像已经风化

    霉变,和房屋一样显出患病的样貌。

    租屋生锈的铁门锁着,奶奶不在家。三姐妹绕到后院翻墙探查回

    来,确信奶奶不在,陈明摔了一跤,两袖和裤管上沾了泥巴草浆。姐妹

    们站在门前给奶奶打电话,几个野孩子在路上玩耍,小月远远地望着他

    们,说学校男生们喜欢打架,她只有一个好朋友,但奶奶不让她去朋友

    家玩,怕被人藏起来找不到,这里人生地不熟,担心拐卖儿童的事。

    奶奶大约是回了胡店乡下的家里,我们坐车返城到中途,在一处高

    速路口下车,沿着高速路隔离带外侧去村里,似乎这里并无通向村落的

    大路,只有这条像是临时踩出来的小道。沿途是腐叶、荒草和水塘,情

    形与近在咫尺的高速路全然隔绝。村庄的屋子都趴在灌木丛下面,黑色

    的淤泥地带孳生密密麻麻的蚊蠓,不得不上下小心闪躲而过,难以想象

    进入一处村庄的道路会是这样。走到零星房屋的最里面,看到两间低矮

    的平房,就是老家了,不知哪家的狗叫声报讯,奶奶站在门前,干瘦得

    没有一丝水分,脸上也没有笑容。

    奶奶说,每次小月去找姐姐们玩了回来都会哭,姐姐们来玩走了也

    哭。对于妈妈当初的出走,奶奶很有意见,“现在年轻人说离就离,也

    没有办法,孩子可怜”。她希望陈阳留下来玩两天,陈阳很犹豫,“一半

    想玩,一半不想”。想玩是这里空气好,有田野,有河,可以到处跑。

    不想是没啥人玩。

    屋里空空荡荡,只有小月在墙上画的图案。村子里似乎没有了人,夜晚传来高速路的喧嚣,是唯一填充这里寂静的东西。对于我和孩子们一同到来,奶奶显得警惕。回城车上,我接到奶奶

    方言口音的电话,一上来就是呛人的火药味,完全意料不到地质疑和叱

    骂起来,由于语速太快听不出意思,大约能感到她询问了小月又给小月

    父亲打了电话,怀疑我的身份和目的。奶奶的叱骂无休无止,令人头皮

    发麻,我想到了小月爸爸发给妈妈的那些骚扰信息,和小餐馆里窒息的

    争吵。

    我和奶奶发生了争执,随后挂断电话。陈阳和陈明在前排眼神惶惑

    地回头看我。我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惭愧,心里明白搞坏了事情,我不该

    在奶奶面前出现。在奶奶看来,我是妈妈派来窥探的坏人。

    我感到我们脱身了,把小月留在乡村深处,独自面对这件坏事的后

    果。

    花呗的明天

    京旺家园的房间没有开暖气,电费太贵,爸爸不在这里时就关上

    了,母女俩似乎并不冷。

    她们的饮食经常是饺子,比起炒菜,这样能省一点,“炒一次菜用

    的肉,可以包两顿饺子”。幸亏陈阳喜欢吃饺子。

    糖果爸爸一直没有寄钱来,这个春节对他来说没有进项,只是还债

    的关口,父母妻子要赡养,还有上大学和初中的儿子学费要张罗。前年

    山西的工程没赚钱,去年上半年又亏了三万,下半年没活干,身体又患

    了脂肪肝和贫血,下了病危通知书,住院做手术花了不少钱,很多时候

    需要辛琴帮衬和借钱张罗。注册的公司没有业务,别人通过这里开发票

    走账,百分之一的抽头是唯一的利润,代价则是每年八万块的固定税

    费。

    眼下的日常花销,主要来自信用卡透支和花呗借贷。糖果爸爸给辛琴办了信用卡,原本9000元的透支额度,被糖果爸爸想办法加到了

    12000元,另外辛琴的花呗借款额度一月只有3000元,已经被降了一次

    信用,糖果爸爸的信用还有10000块钱。年底公司要清的税费,是小年

    那天辛琴找大姑借了五万块垫上的,一年要给6000元利息。老妈存在这

    里的钱也被辛琴拉着用了。到3月10号,北京和河南的两处租屋都要交

    房租,日常的零花,则来自辛琴和陈阳的淘宝刷单。抱孩子的间隙,辛

    琴一直在按商户的指令搜货,浏览、下单、付款、货比四五家,尽量显

    得是真实的购物,再把单子发到返利网,一次刷单大约要费去半个钟头

    的浏览和操作,得到几块钱的微信返利,更多时候是一些礼品,譬如面

    巾纸和玩具,地上总是堆着大大小小的快递盒子,却没有花费最为大

    宗、婴儿急需的尿不湿。有段时间用了廉价产品,侧漏还红屁股,因此

    陈阳怀中的糖果总是光着屁股,有了大小便就赶紧去卫生间。

    起初糖果爸爸看见婴儿就叹气,说好烦,压力太大。辛琴剖腹产生

    下糖果的时候,他并没有陪伴在床边,“说我替不了你疼,没钱来了也

    没用”。辛琴说,当时她感到有些后悔。后来住院期间他还是来了,近

    乎身无分文,临走辛琴还塞给他两千块。

    “有些力不从心。”谈起两人的关系,在河南小城的房子里,辛琴曾

    说。

    起初辛琴愿意跟着糖果爸爸,是找个依靠,也为了摆脱这个圈子。

    在KTV里,辛琴感到不适应。“那个圈子我融不进去”,唯一能做的就是

    猛喝啤酒。和糖果爸爸认识之后,他让辛琴尽量少陪酒,以后辞职跟着

    他,辛琴很快就答应了。后来虽然发现他只是一层皮,但觉得他比较有

    志气,有男人味儿,不计较,对孩子们也好。

    辛琴想到要个孩子,作为两人感情的结晶。怀了孩子,也就脱离了

    那个地方。没想到糖果他爸生病了,生意又受挫,有了压力。最初他一

    看见糖果就发愁,现在好得多,视频时总是主动要看儿子了。他虽然在老家,并没有和妻子一块住,常常半夜发来视频,让辛琴“查岗”。在北

    京的时候,老家的妻子给他打电话,开口也只谈钱,没有钱了就开始

    骂,只有赶紧挂断电话。

    辛琴反复想过,就算糖果爸爸不要自己了,也不愿意和前夫复合。

    有了糖果,他爸爸不会不要这个儿子,要小孩就不会丢下自己,两个女

    孩也就有了依靠。以前她想糖果爸爸离婚,现在也不强求了,觉得当后

    妈没那么容易,压力太大,现在这样也自由。等到糖果大一点了,自己

    就出去工作,但不想再干KTV了。

    辛琴愿意跟糖果爸爸长久的原因是,他对女孩们都不错,从来不像

    生父那样责骂她们,出手大方,出租屋冰箱里冰淇淋总是塞得满满的,常常给孩子们买可乐、鸡腿、牛奶。前年三姐妹去山西他的工地玩,他

    给孩子们在超市买七块钱一瓶的牛奶,出来还买羊肉串,引起小月羡

    慕,“你们爸爸好有钱啦”。她在父亲那边从来没有零食,生日也只是鸡

    蛋糕。

    这也是陈阳待在北京不急于回老家的原因。以前住在南皋时,放暑

    假三姐妹曾一起来北京玩,陈明觉得南皋“不算北京,不像想象中的北

    京”,以前梦中的北京有好大的灯,好大的房子,南皋却房子窄空气

    差,但姐妹还是玩得很开心,喜欢那里弯弯拐拐的小巷,姐妹们可以四

    处跑,到了很多大人不知道的地方,有自己的“秘密基地”,还发现过别

    人在屋顶种的菜。在狭窄的巷子里,姐妹们有时还打羽毛球。

    唯一的一次进城去天安门,恰恰给了姐妹们不那么好的印象。那天

    没有带身份证,进不了故宫,围着宫墙走了两里多路,疲累之余“热到

    睁不开眼睛”。游人太多,小月个子矮,更是“气死了,只看见大人的屁

    股和腿”。更称心的去处,是离南皋这带城中村片区不远的蟹岛度假

    村,有绿色旋转木马和碰碰车,很多打工家庭的孩子在那里玩。春节期

    间,母女俩也去了蟹岛,看了观赏鱼展览,还捡回来一些多肉植物的叶片,种在小盆子里。河南租屋阳台上的植物,最初也是这样捡回来的,现在长得兴旺,阳台的一半要染绿了。

    三姐妹当中陈阳有点憨,原因是出生时护士将陈阳侧放着头朝下吐

    羊水,奶奶不知情抱了起来,导致大脑缺氧,有时反应有些迟钝。她学

    习一直跟不上,自己也不想再上了。这样待在家里也不是办法,除了日

    常教她炒菜做家务,辛琴准备等她大点,让她去做个学徒,早点学门职

    业。

    夏天里联系辛琴,她已和陈阳回到了河南的县城。“我们过得还

    好,”她说,糖果爸爸接了一个工程,但还没有结账,她在大姑处又帮

    他借了五万块钱,下个月归还。

    陈阳已经在一家小餐馆打工,负责端盘子和洗菜。“有朋友说我真

    黑,让这么小的孩子挣钱。”辛琴说。她觉得不是这样,陈阳待在家里

    也没事,不如早出去锻炼,餐馆里有两个暑期做兼职的姐姐,是高中生

    和大学生,也让她跟着学学长见识。陈阳在那里干得很开心。

    陈明刚刚小学毕业。木槿为她和同学们组织了一场别致的帐篷晚会

    作为典礼,辛琴在朋友圈感谢了木槿老师,发了陈明和同学们一起

    玩“小火车”和在校园帐篷露宿的场景,照片上陈明的笑容像是天上的圆

    月。下学期陈明就要上初中了。

    自从那次我和孩子们去奶奶家,陈月再也没有到妈妈这里玩过,姐

    妹们也没有见过面。在京旺家园,陈阳接到过陈明的电话,急切地催促

    她过去玩,辛琴接过来问陈月想不想妈妈,陈月笑笑没有回答,辛琴想

    可能她爸爸在旁边。

    回河南以后一段时间,小月爸爸曾经连篇累牍发短信给辛琴和陈

    阳,全是对辛琴污秽的辱骂,并且到住处来要求见面,辛琴没有开门,小月爸爸就在门外辱骂了半个钟头。辛琴担心,小月跟着父亲,总是在

    她心里灌输仇恨,会越来越受影响。最近一次小月发信息给陈阳,不肯

    叫姐姐,还回了脏话,陈阳说她没礼貌,没教养,拉黑了她,说等你大

    了再联系。

    小月爸爸还曾在放学路上截住陈明,辱骂母亲和糖果。小月生日那

    天辛琴打电话过去,要给小月买衣服,小月说不想妈妈,也不想要衣

    服。

    辛琴哭了,一旁的陈明安慰她不要伤心,“我们可以没有妹妹,不

    能没有妈妈”。花房少年

    在北京站的出口外,我再次见到了赵江,他是从打工的南苑新机场

    工地坐公交到黄村,再换乘河北衡水始发的火车过来的,路上花了四个

    多小时。他斜戴一顶棒球帽,穿着一件溅满了石灰斑点的裤子,显得他

    是从工地上直接过来这边。和两年前在毕节山区的苗寨见面比,背包下

    的他似乎并没有长高,倒显得瘦小了一点,更近于一个寻常少年。

    赵江到北京站是为买票去义乌,和在那里打工的大哥一起回老家。

    因为不会用微信,他不知道可以在手机上买。我帮他查了晚上十一点多

    去义乌的车次,第二天晚上十点多到,没有座位。赵江说没关系。

    售票厅里排着长龙,移动缓慢,中途我带他离开去一旁的自动售票

    机,临到刷身份证,他却只有一张在黄村火车站办的临时身份证明,无

    法扫码,只得回到长龙。原来他刚来到北京工地就丢了身份证。

    他在这里显得有些拘谨,说话声音低沉,棒球帽下面掩饰着并不发

    亮的光头,这不像是在苗寨山路上骑摩托带我们飞奔的那个黑衣少年。

    那时天将傍晚,我们三人一辆摩托,在盘山公路的下坡道上疾驰,一个拐弯接一个。车没有前闸,难以带住速度,赵江的头发和黑色衣服

    一起被风刮起来。心跟着车轮飞转,找不到着落处。公路像在一口井里

    的带子,曲折向下延伸,锅圈岩乡在带子尽头隐约现出,本地人叫马

    场,有传说中的苗族花房,少男少女相会之所。

    那时的赵江,虽然已经出门打工,但回到苗寨,依旧是黑衣怒发的

    花房少年,在风声中一往无前。

    乐园在山口那边的乐园村苗寨,最初见到的,是赵江的弟弟赵云。他站

    在自家的涂泥木屋前,身材修长,一头黑亮卷发,像是从《指环王》里

    走出来的霍比特美少年,也近于自家外墙的纹饰,和周围凌乱的环境有

    点不相称。

    寨子里常常有这样的美少年,也不乏惹眼的少女,往往体态匀称,装束入时,带着从外界打工回来的痕迹,和潦倒的成人世界差别悬殊。

    我们本来要去的那家,男主人三年前酗酒醉死了,妻子改嫁,留下三个

    几岁的孩子没有着落,也已经改嫁多年的外婆不得不回家来抚养。酗酒

    在寨里是普遍现象,赵家多少有些特别,赵云的曾祖父是汉族人,因为

    入赘了苗寨,改从苗姓罗,到赵云这一段回归了本姓。十四岁的赵云没

    有学习喝酒,二哥赵江有时会“喝一点儿”,但不至于酗酒。

    这天,赵云的母亲和大哥一起出门去广东,讨还妈妈去年冲床轧坏

    手掌拖欠的保险赔偿。父亲送两人到县城,赵江去给邻居家背粪种地,家里剩了赵云一个人。屋门前可以看到街上的乐园中学,自从去年一场

    车祸之后,他已经半年多没去上学了。贵州毕节纳雍县乐园村苗寨,“花房少年”赵云。那天是期末考试,赵云和伙伴提早交卷,四个伙伴共骑一辆摩托,去马场的花房玩,回来时和一辆农用车相撞,坐在最后的赵云伤势较

    轻,但仍然断了骨头,住了一个多月院,伤愈后就不肯再上学了。尽管

    在伙伴当中,他的学习算是拔尖的。

    实际上,在赵云这个年纪,几乎所有寨子里的少男少女都辍学了。

    一面出门打工,一面也已开始谈婚论嫁。赵云年纪太小,还没有出门打

    工,眼下的事情,是看家里的一条牛,和几户亲戚的牛羊搭伙放着,轮

    番出坡。

    我们去后山找赵云的牛。顺着瘠薄的沙石地皮往上爬,半腰和缓的

    地方,点缀着几片黄绿色的草地,似乎刚刚盖住地面。牛群在远处,其

    中一条花牛是赵云家的。一小撮人坐在草地中央,老人和小孩穿着有些

    民族纹饰的旧衣服,像萎缩的花束。一个没上学的小姑娘,背着一个花

    布包。包是她旁边的小男孩的,他脸上带着巨大的胎记,说自己不想去

    上学。穿花布的老人是赵云的奶奶,两人聊了一会儿天。

    这样的老人和小孩在寨子里比比皆是。一个同样穿花布衣服的老奶

    奶,坐在一间低矮的草屋前,头顶悬着一串穿起来的鸡蛋壳。草屋的屋

    檐似乎一直拖到地面,门高只有不到一米五,正适合她的个头。里面除

    了一张洞穴式的床什么也看不见,住着她、女儿和外孙女。这是赵云的

    二太奶奶。

    村后山坡有一方巨大的泥石流。赵云说每到下雨天就会移动,大家

    都要去看,泥巴滚滚而下,快到某家了,那家就赶快逃开。赵云家就是

    从村庄后搬离,到了眼下的地方,由政府补助建起了统一式样的房子,外边抹着白粉,带着装饰的线条,里面是泥糊的木头墙壁,四处透风。

    第二天,我们在后坡上见到了赵江,走在一长列佝头人群里,头顶

    一背篓猪粪。相比弟弟,他的面容身形更为严肃瘦削,上身一件黑白色的T恤,黑色的紧身牛仔裤上有一个不显眼的骷髅头。他的左手两根手

    指少了一截,和妈妈的手掌一样,是在工厂的冲床上失去的,得了一万

    块赔偿。

    赵江是十四岁那年出门打工的,当时他和周围的伙伴一样,上完小

    学便对上学失去了兴趣,想去外面看世界,挣钱。第一个月的工资只有

    九百块,后来高些,但都是到手就花掉了。

    “找美女、喝酒、唱K、溜冰。”

    他说自己不大喜欢和本族的老乡交往,他们太能喝酒,喝醉了打

    架,拦别人的车。他更喜欢交汉族朋友,还和一个汉族姑娘谈了恋爱,后来分手了,那个姑娘比他更能喝酒,抽的烟比他的贵,脾气大,这段

    经历使赵江回头喜欢上了寨子里的姑娘。

    赵江最近喜欢的是以前邻居家的女孩,女孩现在随父母搬到了另一

    个县,在那里上高中。他遇到了来自女孩父母的阻碍,嫌赵江家里穷。

    后来从QQ空间知道,那段时间赵江正处在类似失恋的情绪里。好

    在女孩自己的态度还好。“她说了,等她上完高中,父母不同意也和我

    好。”

    如果当初两人不是邻居,而在花房认识,事情会简单得多。由于恋

    爱,赵江一段时间没怎么去花房,“一般是带弟弟玩”。赵云第一次去花

    房是四年级,“很害羞,不知怎么接近姑娘”。眼下他却去得比哥哥频繁

    许多。

    花房是一间并非很大的茅屋,靠在寨子附近,苗家女孩子们到了十

    四岁,就可以带上被窝,结伴去睡在里面。各寨的少年们骑摩托车来串

    门、聊天、唱歌、抽烟、喝酒,有些姑娘也很会喝酒,有喜欢上的,就

    可以恋爱,关系可长可短。没人看上的只好去下一个花房,一夜能串上七八个,半夜两三点才回家。花房里不装电灯,去要拿着手电,在黑暗

    中讲话。在花房,赵云经常碰见自己的同学。他喜欢邻乡的一个姑娘,个子和自己一般高,还在读初一,但姑娘不喜欢他。

    花房里会发生斗殴事件。有些人喝了酒,因为情感或者面子的纠

    纷,当场打起来,还叫来伙伴。大年初一在马场,有二十多个人手持钢

    管对打,其中一方开面包车拉了人来,人少的一方被打惨了,姑娘们只

    好站在一边看着。打架喊来的人中有汉族青年,他们也常常会去串花

    房,但没有姑娘搭理他们,也不用汉语跟他们讲话。花房的另外一个规

    矩,是不能去本寨里逛,因为多是亲戚。

    但是花房的规矩不是一直得到遵守,有些人结婚了仍然去逛,男女

    都有,导致离婚。苗寨的人结婚也不去民政局登记,生下孩子不上户

    口,结婚时年纪又小,因此聚散随意,赵江说离了五六次婚的也有。

    对于老师们来说,花房是个很头疼的事情。“一到晚上根本管不

    住”。学生无心上晚自习,翻墙逃课也要出去逛花房。少男少女到了逛

    花房的年龄,心思自然不在学习上,老师觉得这是辍学率高的重要原

    因。

    前一阵过春节,外面打工的人都回来了,花房最为热闹。开学报

    到,乐园中学高中部的几个学生迟到了四天,是为了在花房多玩几天。

    那一段,赵云也天天都去。但他已经不习惯和哥哥一起,更喜欢和一个

    小伙伴搭伴。

    犁地

    父亲从县城回来了,他是个光头的中年人,不大习惯出远门。去年

    跟妻子一起打工,是两人唯一的一次,就出了事。妻子在塑胶厂操作压

    模冲床,模具轧压时妻子的手没来得及拿出来,手掌整个消失了。保险公司赔付了医药费和四万块赔偿金,还有六万不想清偿,已经回家的妻

    子只好和大儿子再次过去,带上了在县城请的律师。这使父亲对于外界

    更加失去了信心。回家后要有事做,就添了这头牛。

    对于赵云的辍学,他觉得有些可惜。他是寨子里唯一把儿子送到了

    大专的人,但在毕节读矿业学校的大儿子仍然没能毕业,因为他在花房

    认识了一个姑娘,想要成亲。按照花房的风俗,两人确定恋爱关系之

    后,少年要把少女带回家中,告知父母,放一挂鞭炮表明此事,过几天

    补办酒席即可。不过眼下女方又加上要一笔彩礼作为结婚的条件。

    两人在花房一见钟情,把姑娘带回家时,还在上学的大儿子不敢告

    诉父亲,按照规矩,和姑娘在一个花房过夜的女伴们护送她前来,每人

    需要给个红包,合起来要几百块钱,大哥身上没有这笔钱,只好骗打工

    的赵江说自己需要学费,要了八百块钱救急,实际以后再也未去学校。

    父亲为此也很生气。家里出了两三万彩礼钱,迎娶了嫂子,眼下两人都

    在广东惠州打工。

    去年全家都在惠州打工,租住在一个院子里,寨子里只留下了上学

    的赵云,这使他更无心思读书。

    在外打工几年下来,赵江并没有后悔辍学的想法,倒更觉得上学的

    无用。厂里拿的是计件工资,没有什么技术含量。“读高中出来的和我

    们一样的工资,两个大学毕业的工资比我们低,干活不如我们。”失去

    两个半截手指之后,他更合适在建筑工地上干活,去年在广东江苏换了

    几个地方。他还曾经去过陕西安康,一下火车就被两个人强拉上车,劫

    到一个地方抢走了身上的两千多块钱,还被打得满脸是血,由警察给钱

    才买票回来。

    赵江和寨子里多数的年轻人一样,只有年头年尾在家,虽然不愿换

    掉外面的时髦装束,但回到家双手也能拿起农活来。除了父亲,赵江是家里的主要劳力,头天帮邻居背了十五趟粪,第二天要犁自家的地。

    虽然如此,赵江照例起得晚。因为作息太不同,他和弟弟赵云分开

    做伙食,各吃各的。赵云早就炒了一锅猪油洋芋片就米饭吃完了,赵江

    才慢慢地起床,却并不做饭,只是喝了几口家酿的甜酒,抽一根烟,就

    扛起犁头。而身上仍旧是穿着休闲的T恤和运动鞋。赵云去牵出了自家

    的牛,就是在坡上吃草的那头,今天要出力了。

    下坡一里多路,越冬的地里生长星星点点蓝花,留着去年的苞谷

    茬,周围多数土地已经翻耕。赵江一手扶犁,一手牵牛绳,不用鞭子,牛绳甩动一下算是责罚。过一会驯熟了,用不着的牛绳也拴到了犁上,只需轻叱和口哨,引导牛匀速地前行,和在低头慢慢转身,野花和杂草

    埋在翻起的泥土里,储存一冬的气味散发出来,但仍旧稍显单薄,透露

    这带土地的瘠薄,用赵江的话来说,贵州是中国很差的地方,毕节这一

    带是贵州最差的地方,他也知道流浪儿童在垃圾箱里被烧死的旧闻。

    土地周围是被割过的漆树,带着满身刀口,有的已经干枯,倾斜的

    树干覆着陈年的苔藓,不再刺激人的皮肤。赵云和一个男孩爬上其中一

    棵,用苗语聊天。这个男孩一头黄乎乎的乱发,看上去要小几岁,开年

    刚刚辍学,是逛花房的老手。昨天晚上他去了三个花房,其中两个有

    人,一个空着。

    半个小时之后,哥哥弟弟换班,赵江坐到了漆树上。赵云扶犁的把

    式明显逊色,垄沟松松垮垮,开掘得不深,哥哥并不责备指点,手心的

    老茧说明着他的经验。

    换过一班之后,弟弟和伙伴离开了,赵江仍旧耕地。干活的间歇他

    仍旧不吃不喝,说是习惯了。一只小牛犊卧在待翻耕的地面上,由于过

    于靠近犁沟,赵江不得不扔石头把它赶开。小牛犊额头上有一个星白的

    三角形,个头还没有一只羊羔大,石头显然也不能真的碰着。地里有沁水,犁铧带上了泥巴,不时要停下来擦一擦。到了中午,太阳的热度升起来,耕牛变得越来越迟钝,每到低头转身下犁时特别磨

    蹭,但赵江并不呵责。到一个有沁水的地方,牛不愿下脚,僵持再三,主人终究妥协,另起一行,牛又时时伸头去够田埂上新冒的嫩草。

    相比起提前退场的弟弟,或者是懈怠的耕牛,赵江看起来有无限的

    耐心。但是他说,如果一个姑娘让小伙等上四五年,又跟别人好了,小

    伙子就会拿刀去捅了女孩和新的男人,自己去坐牢。“我如果是这样,也一定会这样做。”

    花房

    傍晚,弟弟和小伙伴不见了,骑走了家里的摩托。我们想要去找他

    们,只能另借一辆。这是个麻烦事,费尽周折借来了表哥的,但没有前

    闸,车灯是坏的,断了几根线。如果我们不能在天黑前从马场返回,就

    必须在那边找地方修好。

    赵江带着我们,一骑三人翻越寨后大山,弟弟就是在这条路上出的

    事。

    到了马场,我们穿过市镇,走上街后的土坡,沿着田间小路横着

    走,到了竹林附近的一座窝棚。窝棚顶的苞谷杆上苫盖塑料布,四壁用

    竹枝扎成,往年的底子上添了一些干枯的青树枝,看来是过年期间修葺

    过,还搭着两条床单。屋里有一张大通铺,垫着破烂脏污的褥子。

    这就是传说中的花房了,并不是真正的房子,显得空荡又破败,没

    有意想中的花房姑娘。不知为何,地上有一坨牛粪,赵江一看到这坨牛

    粪,就说肯定没人在这睡了,有人睡肯定不是这样子,他前几天来还是

    干干净净的,外面空地还生着篝火,现在只有一点柴灰。

    我们有些失望地往回走,在小路上遇到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子,在家门附近用黄泥调和煤灰,大约是用于生火。她看见赵江走来,停下来

    望他,两人看来认识,说了两句苗话。女孩子脸上现出红晕,不知是否

    衣裳映衬,赵江告诉我们,女孩子前两天和伙伴在花房睡,手机被不知

    哪里来的男孩子偷了,所以这两天她们没去。她听到我们交谈,又回头

    用汉语说,这里以前有十五个女孩子睡。

    赵江说女孩子在马场上初一,两人是在花房认识的,有点交情,但

    没有到恋爱的地步。

    回到街上,天色已经偏暗,必须找地方修好车灯。虽然才过春节不

    久,街道显得破败荒凉,两家铺子都没有零件,到了最偏远的第三家,说是可以修,但以前的蓄电池已经老化,需要换一个新的,亮度高的要

    一百多块钱。对于赵江来说,这是一辆别人的摩托车,车灯估计已经坏

    了很久,我掏钱换了一个,继续今天的寻觅之旅。在乡街上没有找到弟

    弟和伙伴,花房女孩也没说见过他们,我们随便吃过了晚饭,只好离开

    这里。

    回去路上,赵江说镇子旁边还有一个花房,比较小,就在路外边。

    停下车,看下去是间比较小的茅屋,没有像先前的花房那样苫盖塑料

    布,以及用青叶装饰,看来过年期间也没有整修过。赵江让我们别下去

    看了,他问了路旁两位饭后歇息聊天的村民,村民说这房早没人用了,村里没什么姑娘了。他们的脸上现出柔和沧桑的微笑,似乎有点意外于

    我们的好奇。

    我们翻过了大山回来。换过的车灯仍旧不够亮,黄黄的在一条带子

    似的路面上摇曳,窄窄的两边是山岩和陡坡,似乎他像这里的青年,天

    然不习惯骑慢车,我的心飕飕地提起来,没有着落。我又想到了弟弟出

    的车祸,不知道他这会儿在哪里,是否和小伙伴另有有趣的去处,经历

    着怎样有趣的场景,看起来他们门路更熟。回到乐园街上,我们并不想就此作罢,和赵江商量,又向另一方向

    出发,去一个十几公里以外的村子,听赵江的意思,那里的花房也是比

    较大的一个。

    这条道路更加曲折漫长,天已经黑定。越过了另一条分水岭,看到

    星星点点的房屋,我们把摩托停在村口,走上一条很长的慢下坡,一路

    听到很多狗叫,有的就在头顶。一直走到村子下边的田野,岔路坎下一

    间黑暗的土屋,覆盖着玉米秆子,门锁着,像是一个破败的牛圈,难以

    想象有人在这里居住,怀着希望的心才彻底落下来。这里看起来废弃太

    久了,尽管附近有这么大个村子,那些少男少女去了哪里?或者说一旦

    被人废弃,立刻会恢复到眼下这种样子,比起“花房”的名字,眼下的才

    是真相?我们这晚的奔波,注定毫无成果。

    回到寨子,弟弟和伙伴仍旧没有回来,他们这个夜晚的乐趣,我们

    注定难以分享,似乎是外人不与之秘。

    第二天见到赵云,他说昨晚自己也在马场,不过没去花房,和伙伴

    一起在溜冰场飙摩托。

    赵云带我们去看了寨子的花房,在泥石流山坡一侧的竹林里,和我

    们昨晚见到的两座相比,收拾还算精心,和马场的类似,屋顶苫盖塑料

    布,旧的柴笆上插有一些新的松枝,赵云说是过年姑娘们回来修的,只

    是竹笆门被拆下来了。赵云说过年时有四五个姑娘睡这里,他带住在别

    的寨子的表哥来过。

    眼下她们都出门打工了,连同那些少年们,花房即刻归于破敝,像

    是成年人生的真相。窝棚四脚扔着一圈酒瓶、卫生纸和饮料瓶子,是曾

    有过的欢乐遗迹。

    异乡离开苗寨半年后,我拨打赵江的电话,一个陌生的女孩接了电话,说她完全不认识赵江。我加了赵江留下的QQ号,和我聊天的是另一个

    人。这人又给了我一个昵称叫“不想留伤疤了”的账号,我加上以后,发

    现空间里是赵江失恋后写下的一些话,还有几个焗着杀马特发型的少年

    合影,其中一个是赵江。最近的却是深圳工厂里的事,结尾一段视频是

    一群苗族少年在工厂门口打砸,留言说自己可能要去自首。我担心起赵

    江来。

    最后终于联系上赵江时,他正在一辆行驶的大巴上,说自己前一段

    在杭州修地铁,刚刚包工头带领工人转场去南通,手机里传来呼呼风

    声,就像当初骑在他的摩托车后座上。一月之后,我正打算启程去南通

    找他,却看到了他发来的QQ留言,说自己已经在北京了。

    排队买票的人群移动得很慢。我问了他分别之后一年半的事情,知

    道妈妈拿到了一些补偿,但从此再不能出门打工了,爸爸也在家里种

    田,卖掉了那头牛,又买了一头大的两头小的。

    意外的是,弟弟赵云已经结婚了,他重复了大哥的经历,回家过年

    逛花房时认识了一位姑娘,当天晚上就领回了家,不过一直拖到这两天

    才摆酒,妈妈打电话给他,要他和大哥一起赶回去。

    那座花房不在马场,在那夜我们后来翻越山岭下坡的村庄再往前十

    来公里,女孩在上五年级,过门后就不再去学校了,准备和弟弟一起出

    门打工。

    赵江过年也去了花房,但没有遇到合适的。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并

    没有上高中,倒是遇到了另一个男孩,已经结婚了,结婚前打电话告诉

    了赵江。“她让我出门打工挣钱(娶她),我出了门她却结婚了。”赵江

    并没有像在犁地时说的,带上一把刀去找她,只是留下了QQ空间里那

    些痕迹。“那个马场花房遇到的女孩也结婚了。”赵江提起来说,我们遇见她

    后不久,她就辍学出嫁了,夫妻一起出门打工,似乎也在这次他要去的

    义乌。

    赵江说他心里不着急,苗寨的人结婚早,但他觉得没必要。我忽然

    想起来,他不过才满了二十岁。

    四十分钟之后,赵江终究排到了窗口,买到了票。距开车还有三个

    多小时的时间,我陪他坐地铁去了趟天安门。路上我问他在杭州修地铁

    的情形,是在一个坑里搭架子,和现在往高处搭架子实际是一样的,站

    在脚手架上拧螺丝。他从来没有坐过地铁,还有飞机。工地生活似乎不

    如工厂丰富,地方偏僻,没有活干的日子只是睡懒觉,喝啤酒。

    到了天安门,我给他在城楼前拍了两张照片,他不愿意取下帽子,那么歪着帽舌在伟人的大幅画像前留影。我终于忍不住问他裤子上怎么

    溅了那么多石灰斑点?

    赵江看了看我,回答说,那是裤子上自己带的,不是石灰斑点。

    我“哦哦”了两声,心里想到,他终究还是那个盘山公路上追风的花

    房少年。第二辑 阴影

    给妈妈的情诗

    中秋节晚上七点,天天跟爸爸走到世纪公园的门口,月亮总算在街

    对面两幢高层住宅楼的缝隙中露面了,刚才它一直被遮在楼群身后,只

    有同行的小姑娘怡可瞥见了一下。天天急着要拿手机拍照,爸爸说让月

    亮再升高一些。

    同行者还有怡可的爸爸,两位大人要带着两个小朋友来公园捉迷

    藏。世纪公园以前是收费的,现在这片区域免费开放,成了附近小区白

    领的健身胜地,步道上随处可见跑步或快走的人。

    公园里游人不少,修剪整齐的绿地和花圃遮不住人,小树林又太

    黑,即使戴着定位手表,也显得不适合捉迷藏,几个人往前寻找,来到

    中心大草坪,上面聚集了一群人,也是大人带着小孩,穿着白色衣服,面前摆设瓜果案子,手心捧着蜡烛,闪闪烁烁却不见熄灭,走近看是电

    子的。人群仰着脸庞,口中轻声念诵,天空中月亮已经升起来,终究摆

    脱了楼群,显出难得的金黄色。

    他们在拜月。

    天天和怡可都得到了发放的蜡烛,捧在手心朝月亮许了一个愿。怡

    可的愿望是赶快开始捉迷藏,天天想的则是手绘元素周期表能够出版。

    这是他和近来交上的好朋友星雨一起努力的成果,妈妈找人印成了小册

    子。

    天天并不太习惯和爸爸一起出来。父子同行,即使是捉迷藏,也像以往的踢足球、跑步一样,显得更像是一种任务。

    前两年时间,妈妈在北京一家互联网创业媒体工作,只能每周末回

    家,平时天天和爸爸及外公待在一起,过着一板一眼的“留守”生活。

    2017年底妈妈回上海之后,发现三代人之间已经郁积了很多东西,难以

    化开。

    前一段,天天写了一首“情诗”,“献给温柔、开朗、孤独和生气的

    妈妈”。结尾说:

    爱

    就像一瓶爱的毒药

    会把爱的毒传给所有人

    ·

    今晚的月亮金黄,冬青在草坪上投下的影子圆圆的,怡可和她爸爸

    已经在捉迷藏。天天和爸爸还在犹豫着怎样开始。

    “自杀宝宝”

    妈妈吴迪没有想到,自己会放弃北京的职位回上海来。在那家著名

    的知识付费新媒体公司里,她作为联合创始人,拥有广阔的职业前景和

    不菲的薪酬,这也是当初她离家去北京打拼看重的。

    起因是听说了天天在学校的事情。一次课堂分组做作业,老师让学

    生根据自己觉得完成质量的好坏,分别将作品放在笑脸和哭脸标记上,天天把作业放在了哭脸上,忽然离开座位,试图爬上三楼教室的窗户,吊在窗框上说要自杀。上课的外籍老师吓住了,反映给了吴迪。这次猝

    然的事件使妈妈在北京的日程戛然而止。事态的征兆以前已经有过。一年级的时候,班主任有次叫了五六个

    孩子的家长开会,都是有点问题的,吴迪去参加了,后来天天有两个月

    不交家庭作业,说是放家里了,班主任打电话让吴迪去聊一下。吴迪当

    天打飞的赶回来,下午和老公一起去找老师。以后又有一次,老师建议

    吴迪带孩子去看心理医生。

    吴迪带天天去了上海儿童医学中心,测试的结果天天智商达到

    137,属于超常儿童,但过于敏感,情绪控制会有问题,有个心理医生

    说天天可能是亚斯伯格综合征(高智商孤独症),有社交困难。

    春节时吴迪带天天回娘家四川宣汉,在街边打不到滴滴车,天天忽

    然崩溃,躺倒在地恸哭打滚,几分钟不肯起来,让吴迪震惊。

    吴迪和丈夫小波都是四川人,吴迪出身于县城一个干部家庭,小波

    则是贫苦的农家子弟,靠着自己的努力走出来,大学毕业以后两人留在

    了上海,有了户口和房子,前几年又将镇坪路的小单元房换成了世纪公

    园附近的大房子。两人分别在媒体和建筑公司工作,业务繁忙。天天出

    生之后,由谁家老人帮助来带成了问题。

    最初是由天天的奶奶经手,但吴迪和她相处不洽。小波说,母亲来

    自农村,自觉能力不强,在地位高出很多的儿媳面前有些缩手缩脚,以

    后就由天天的外公接手。交接时天天的外公很不满意,当时的保姆也见

    风使舵,“妈妈是哭着走的”。小波对家庭有很重义务感,照顾多,夫妻

    为此原本产生过矛盾,这件事又加重了心结。

    天天一岁八个月的时候,吴迪得到了一个出国进修的机会,在国外

    待了小半年。这是母子之间初次长期分离。

    北上创业之后,吴迪在京沪两地的奔波很辛苦。每周日晚搭乘浦东

    机场东航九点十五分的航班去北京,最晚时凌晨三点到北京,立即补觉,早上照常去公司上班;周五下午早走一会儿,搭乘三点半南苑机场

    到上海虹桥的航班,晚上七点左右能到家,保证每周能和家人待上两天

    的时间。

    每次回家,天天会在母亲面前表现得特别亲热,又含着急躁,如果

    晚回家了一会儿,或者有什么不符预期,就会没有预兆地崩溃,爸爸小

    波负责公司的新项目,在各片新征地块上跑来跑去,和钉子户扯皮,每

    天奔波到很晚,外公成了日常主要监护天天的人,相比起奶奶的软弱,外公的个性又太强了。

    从县城粮食局局长任上退休的外公,对天天的要求一板一眼,不打

    折扣,违反时要相应责罚。从一年级开始,天天晚上做完作业必须游泳

    五百米,八点钟睡觉。另外是每周踢足球,这两项日程吴迪回上海后才

    废止。外公和爸爸之间时常发生冲突,爸爸提议请保姆,外公认为是赶

    他走。有时爸爸说话外公不理睬,两人的交流越来越少。吴迪回来之

    后,家庭的冷战还在继续,局面难以为继。最近一段天天外婆在这里,早上有件事情外婆和爸爸意见不一致,天天说:“我到底听谁的?”外婆

    生气地对爸爸说:“听你的听你的。”外公听到争执就从里屋出来,气氛

    一时僵住。

    家里的火药味也传到了天天身上。他常常因为一些小事对同学发

    火。有次天天向同学借橡皮,同学错递给他铅笔,他就发火将铅笔扔出

    去,划伤了一个女同学的脸。班主任看到天天的时候,他待在走廊里哭

    泣,说是同学拿铅笔划了他的耳朵,老师带他去看校医,校医说受伤的

    不是天天是那个女孩,老师才知道了真相。回到教室,天天掏出手绢给

    女生擦脸,表示了歉意。

    外籍波兰女教师说,天天分不清悲伤和愤怒,会因为沮丧而对人发

    火,其他孩子则大体没有这种混淆。比如一次课堂练习,天天画的线不

    直,被另一个男孩指出来,天天显得怒不可遏,“他跟我说,‘He don'tlike me’,而不是觉得别人指出了事实”。

    从幼儿园开始,每周的踢足球就成为折磨。只要输球,天天就会大

    发脾气,嚎啕,打人,“似乎每一次输赢都是生死攸关”,会哭上半个小

    时。天天也不能容忍有丝毫的迟到,不然会大发雷霆。后来只好作罢。

    同学们把天天叫作“哭宝宝”。连星辰爸爸也知道。课堂提问时,大

    家都举了手,老师没有叫到天天,他也会哇的一声哭出来。即使是在天

    天爬窗的时刻,大家也只是若无其事地看着,没有人觉得稀奇。事后老

    师询问,同学们说:“他就是那样。”而在中方老师那里,天天被称

    作“自杀宝宝”,这让波兰女教师觉得吃惊,她也发现天天经常用英文

    说“suicide”。

    但在学习上,天天又非常自律,从来不需要担心完成作业的事。他

    的英文在班上出类拔萃,文学分析能力出众,句法掌握熟练,又喜欢用

    新词汇,明显比别的孩子高出一个层级,外籍女老师因此很看重他,又

    觉得他能够领会人性的细微处,成年后适合从事做心理学研究或创作、导演。

    天天爬窗自杀事件之后,吴迪觉得自己必须回来了。

    钢琴和脚气

    天天的笔记本里,保存着妈妈和天天共同制作的情绪分析表格,两

    支并立的竖轴分别标明了天天和妈妈的情绪值。妈妈一栏最轻微的

    是“脸坏”,逐渐升值到“大声说话——吵架——哭——不说话,不理睬

    ——断交,不来往”,天天的表现则是“哭——骂人——威胁跳楼——

    (每周一次)要自杀——打人——要杀人”,峰值则是每两月一次的离

    家出走,分值上则标明从10到1000。

    天天对母子情绪分析的感觉是“还行”,除非那些自己不愿意探讨的话题,比如别人说他坏话。这个选项没有出现在表格上。

    以往在家里,天天说要自杀,爸爸的回答是“你去呀”,天天又作罢

    了。吴迪的回答则是“不许说”。她理解这是儿子的一种试探。心理医生

    曾经说,天天大约不会真的去做,但可能性格有这方面的倾向。

    吴迪觉得这和自己的失于陪伴有关系。回家之初的那个寒假,她和

    儿子二十四小时泡在一起。一天灯灭之后,儿子在被窝里呼吸忽然变得

    急促,问起妈妈会活多久,知道了妈妈会比自己早死三十多年,忽然大

    哭起来:“妈妈,我不要你死。我想你陪我到死。” ......

您现在查看是摘要介绍页, 详见PDF附件(13844KB,445页)